有几天了，韩阳没来找我，瞎乱的忙碌中几乎忘记了他。
　　 消息还是传来了，是从朋友圈知道的，韩阳走了，永远地走了。这让我突然想起，就在几天前，中山路上遇到他时，他带着从睡眠中醒来时才有的微笑面孔。
　　 时间，还真的来不及等你。
　　 我们是很早就认识的朋友，他也是一个从兵团连队走出来的孩子，共同的不甘心平庸，共同的生活努力，还有共同喜欢的文学，因此，彼此相识并极有缘分地凑在一起，时不时谈些都感兴趣的话题。
　　 半个月前，他说起自己写的小说，我知道也看过，这是一篇写老人与年轻人以死亡和生存为主题的小说，发在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站上。微信里我说，写的很好，你就是有些悲观，他说是有些悲观。我说生存是形式，死亡是本质，你写这个题材有些过早。他说，我早就考虑这个小说了，只是才改出来，几个月前写的，家里的事多写的有些杂乱。我说你不要为家庭的事情烦恼了，这些事情是你想也烦恼，不想就不烦恼啦。他在电话里笑笑，听声音，笑的有些低沉，甚至有些哽咽。我知道他是再婚家庭，离了婚净身出户，又在新的家庭里努力振作，重新为将来计划的美好生活打拼，以他的力量去做这些事的确有些为难，肯定也有很多他难以说出口来的苦楚。
　　 苦难是一个人永恒的命运，他说完，顿了一会，幽幽地继续说，生活也许就是这样。
　　 我约他等几天，等我外出回来时，我们再约个小馆子见面坐一会。他稍稍停顿后就答应了，答应时，声调显得有些迟钝，隐含着某种勉强。他哼着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最后一句话没让我听明白。我也没有想其他的事，像往常那样就挂了。也许，是他手机的信号不好，或者是我的信号不好。
　　 韩阳的突然离开，让我在一瞬间像拉开整墙的窗帘一般，为此突感迷茫，甚至有些空旷。在这一时刻，我意识到有很多事，早早就远离了你，看似与你很近，时不时蹭你一身，碰你一手，其它，它们并不属于你。时间这个东西，看似在你手里握着，其实，它只属于别人，别人才是你时间的参照物，永远都不会真正地属于你。
　　 什么才是人生的主题，成功、事业、价值、意义？幸福、快乐、有人理解，心不孤独？这样的理解和确定，也许正确，也许本身就是一份注定的错误。人永远都是自我感知的个体，想获得他人的关注其实很枉然。人以个人微弱的力量和短促的生命，持久的和时间进行的这一场游戏，不论是长度还是广度上，甚至是腐朽和永生，是注定要输掉的一场比赛。可是我们必须要参加这一场比赛，必须要进行有结果的猜测和追求，甚至还要不断去欺骗自己，以平庸之人、普通家庭的身份，不努力肯定不会赢，努力之后也许会赢。事实上，从生命的一开始，我们就已经落在了时间的后面，做起了追赶时间的赔本买卖，盈亏不说，活着就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用摆在上帝面前的那一只钟表来看，我们不论快与慢，永远都是来不及追赶的落后者。
　　 2021年即将过完，剩下的10天里，我又像以往那样，满心希望和鼓足欢喜地准备着迎接2022年的到来。将新的一年想像得完美如意，幻想的没有丁点瑕疵，这只是一份愿望而已。其实，生命早就注定了我们必须这样去做，否则，即使你满怀悲伤、你心中忧虑，你垂头丧气，丝毫都不能改变新一年的任何一点轨迹；唯有让自己真心高兴起来，让自己学会忘记过去的一年，才会在重新开始的起点上，看到阳光是新的，钟声是新的，脚步是新的，甚至喘出的气息也是新鲜的味道。
　　 回顾这一年，打打骂骂，走走停停，哭哭笑笑，我也一样过得并不轻松。父母的家事、父女的亲情、兄弟姊妹的纠纷，甚至自己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让我清醒地知道，努力中、追求中、愿望中，每一样过程里，自己过得并不比死去的韩阳好多少。就是这样，我也一样坚守着，感受着岁月带给我为数不多的时光。
　　 想想这一年，我们都如此傻气。疫情的蔓延，让我们倍觉生活的不易。而自己却不曾有一天为难过自己。这个世界上，少一些为难自己，才是有智慧的聪明人。除了哲学家，很少有人整天拿着上帝那只钟表，每时每刻地为难自己。庆幸的是，我们看到的是人世间的钟表。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有各种不同的钟表，它们走的都是同一时间，况且，有些钟表永远地停止了摆动，将时间牢牢地凝固在11：44时，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停止。在曾经多年上班下班的大楼上，我都必须透过阴沉的窗口，每天几次撩一眼的时间。
　　 到了最后的时刻，韩阳还是没能走过这一年的门槛，让我不由地为他丢掉的时光感到惋惜。
　　 2021年，我在手机网络、报纸杂志，真实或虚拟的社交群落，拥有一份闪烁着时间的钟表。被一份选择的职业，不可避免地带入到它们的时间体系，成为其中的一秒、一分、一小时、一天，接着又是一年；甚至，与一份被虚构或真实的时间，结成了长期相伴的关系，也需要将自己的钟表，用不同的方式调试到与对方一致的程度，表明此时我的存在和真实。这种被切身感受到了痛的行为，无时无刻又在改变着我的时钟。渐渐地，我忘记了它的存在，忘记了真实的存在，忘记了那个属于我自己的，内在的时钟。
　　 面对一次次被时间无情而有力地侵犯，我曾不止一次想拒绝它们，然而，最终我无力而无奈地放弃着这样的抗争。因为，你始终都争不过时间。如果内心的时钟没有受到外界的侵犯，我们或许会在安静的角落，过得比现实要求的从容和体面些。不过在这个如此迅疾而拥挤得密密麻麻的世界里，丧失时间的指引，甚至丢掉时间，这几乎是时时都可能出现的事情。有时，我们会愿意接受这种强势的侵犯，因为它们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身处在一个现代、热闹和丰盛的世界。在众多攀比的时间里，尽管不会有着真正的方向，起码还会有一个时间的坐标，让我看到每一天阳光从楼顶上升起落下，让我坐在每一天的公交车上，知道我在哪里，坐到哪里，走进哪里。我会谄媚地张开双臂，以顺民的心态迎接它的侵犯，服从着陌生的外界安排好的时序，从而彻底攻占和改变着自我世界里原有的内心世界。我成了装备着机芯的发条玩具，在固定的时候里，做出对生命的反应和触觉的疼痛。
　　 只是，我再也听不到人与人之间彼此的心跳，更听不到自己是紧是慢的心跳，取代的是与滴滴答答的钟声，是相互间被碰撞和碰撞的钟摆声。
　　 时间，就是如此的坚固和高得令人仰望。永远都会在来不及逃出的身在其中里，成就着一种来不及抽出的置身其外之念。来不及这一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些来不及，根本就没有必要。韩阳的离走，除了走的让人感到来不及，更重要的是走的没有一点必要，他是做一种对自我的啃噬和灵魂的伤虐。
　　 我们都在赶着时间走，至于要走到哪儿，显然没人去关注。
　　 不过，我想究竟的东西，不是时间本身，而是我们追赶的是谁的时间？那些正和时间赛跑的人，他们又在和谁的时间赛跑呢？
　　 很多时候，我们追赶的时间并不是自己的。
　　 2021年，离告别这一年不足10天了。这份被定格和凝固的时间，让我重新有了一次回头再看的机会。沉重的喘息里，我看到不同的时间，正以穿越的方式，沉着冷静地一层一层地越过道道坎坡，带着你走进大片平坦的土地。站在那里，它们才会让你停下脚步，有了一份关于时间的思考，关于思考的收获，有了一份哲学家解说世界时才有的释然之情。
　　 再见，我的2021年！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