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八音盒(小说)
一
电视里在播报:德尔塔病毒株病毒载量高,传染性非常强,非常容易传播,请广大市民做好防控工作……
她关掉电视,把窗帘拉上,一屋子的阳光立刻被挡在了外面,屋里马上暗了下去,好像夜晚突然降临。她喊着孙子,小贝,上床睡觉。小贝扔掉手里的玩具,一骨碌爬到床上,抬起一只脚就往她身上跨,一点都没有要躺下的意思。她强行把孙子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嘴里哼唱起催眠的歌曲。此刻,她希望孙子能快点入睡。她浑身疼得厉害,实在招架不住孙子的闹腾了。
小家伙已不像往常那么听话,一点都不安静,在她怀里乱撞,两只眼睛乌溜溜地转来转去,手脚不停地乱蹬,看上去毫无睡意。她有些沮丧,孙子一个劲地抠着箍在他身上的手指,她虽一次次重新扣紧,但小家伙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劲头,令她有了无可招架的慌乱。
望着仍旧精神头十足的小家伙,她明白了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这个惯用的伎俩已被孙子识破。她不禁有些烦躁,心里紧跟着蹿出一团火,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小贝的屁股一下,叫你睡你就快睡,怎么这样不听话。小贝却来了精神,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奶奶,妈妈说天黑了才睡觉。
你看,屋里都黑了,快睡,星星一会都要出来了。
奶奶,你不是说,太阳落下去天才会黑吗?小贝的手指向窗帘中间的一道细小缝隙,你看,你看,还有一点没黑。
她终于力不可支,额头开始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疼痛也在一点点加剧,她所有的心绪都已从孙子身上转移,手渐渐松开,滑落到床上。小贝立马欢叫着爬起来,翻身骑在了她背上。她条件反射般“啊”大叫一声,随着这一声喊叫,全身立刻像散了架一样瘫在床上,孙子被她的惊叫吓得哇哇直哭。
小贝的哭声搅乱了她的心,脸上出现了更加苍白的颜色,就像寒冷月光下的白霜,映射出更加醒目的白,她简直要虚脱了。意识支撑着她拍了拍小贝,小贝,下来,小贝,不哭,快下来。
她的声音带着某种魔力,手掌持有特别的温度,小贝马上收住哭声,继而破涕为笑,又开始活蹦乱跳。他使劲拽着奶奶的一只手,试图把奶奶从床上拉起来,让奶奶带他去外面的游乐场玩。
她额头的汗珠开始大颗大颗地滑落,浸湿了额前的碎发。她把头发拢向脑后,仿佛这样就会拂去一些痛苦似的。她强打精神露出笑脸,小贝乖,不能去外面,外面有病毒。
小贝在家已经憋了一上午了,她也想带他去外面的草坪上追蝴蝶抓蝈蝈,但她又担心自己追不上小贝。小贝腿脚麻利,一出门就撒着欢到处乱跑,稍不留意就会跑出自己的视线。万一磕了碰了,儿子媳妇回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却在埋怨。她是能看出来的,儿媳妇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东西,什么都喜欢挂在脸上。
她想把小贝重新拽回怀里,可那只胳膊像从身体里被分割出去了一样,悬在半空中,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去支配自己的意识了,只好由着小贝当玩具一样甩来甩去。
她很想借助一次美好的睡眠,来摆脱眼前的痛苦。她盼望丈夫快点下班,替她照看着孙子,她好去安安静静地睡上几分钟,或许一觉醒来,那些关节和肌肉的疼痛都消失了。
现在的每一分钟对于她来说都是煎熬,这种煎熬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她不止一次有过一死了之的念头。她不只是心疼钱,更是因为疫情,她坚决不去医院。病毒像个可恶的偷袭者,谁与它有关联,谁就会被隔离,然后在恐惧不安中度过危险的15天。它更像一个超级大流氓,到处流窜,无孔不入。全国各地的疫情此起彼伏,疫情何时结束,她一点都看不到希望。
她怕去医院就诊以后,会在某一天突然接到被隔离的通知,耽误她看孙子做家务不说,万一最后被确诊,那会是生不如死。她认识一个非典病毒后遗症患者,那可真是虐心。吴飞,一个血气方刚的中年男子,五十岁刚出头,一次出差感染了非典病毒,痊愈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怎么看都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可他还要养家糊口。每天费力地把一箱箱啤酒往超市里搬,脸憋成酱紫色,忽腾忽腾喘着粗气,看着都让人揪心难受。但吴飞却时常感慨地说,想想那些在疫情中死去的同胞,自己应该知足了,起码还活着。
她从十八楼的窗户往下看,为了消除恐惧感,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飞鸟,像巨鹰那样平稳滑翔到地面,随着落地的一声巨响,瞬间的痛苦过后,便只剩下美好了。她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童话王国,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雄鹰。
她勇敢地迈出一只脚,就在她准备俯冲而下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久远的画面,那是一个掩映在梨花丛中的小房子,还有一个少年忧郁的眼睛。当她把脚抽回来,回头看一眼房间里凌乱的玩具和堆放的脏衣服时,小房子和那双忧郁的眼睛随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家人。她死了,孙子没人照看,儿媳妇就不能上班。不能上班,车贷房贷全让儿子一个人扛,儿子起早贪黑,身兼数职,匆忙吃早点,匆忙出门,像机器一样机械般地运转着,终于有一天,儿子病倒了……这些混乱的场面轮番出现在她眼前,深深刺痛着她的心,这些远比身体带来的痛苦还要多得多。
她对自己说,不能死,她死了,谁给丈夫做饭呢?他还有90岁高龄的母亲瘫在床上,脾气又不好,丈夫又不懂得变通,娘俩一说话就像打架,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每次都是她去调和,像哄孩子一样哄哄这个,再安慰安慰那个。她觉得家里离了她根本就没法过下去,她没有一分钟是闲着的。
可这种状况又让她十分惧怕,她怕这是某种大病的预兆,楼下琳琳妈,也是和她一样突然背部疼痛,第二天身体右侧就不会动了。她可不想得这种病,让家里人给她端屎倒尿,然后混入中风队伍里,像小丑一样浅一脚深一脚地迈着步子锻炼,那可是一条希望渺茫的康复之旅啊!还不如死了省心。到那时,家里不得乱成一锅粥,谁能给她个好脸色呢?
她偷偷给省医学研究所的乔一鸿发了信息,请他下次回家的时候给她把一下脉。她相信乔一鸿的医术,比去医院让人放心,他医好村里许多疑难杂症患者,每次回村里,那个小房子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
乔一鸿一回来都会先问她的身体状况,她想都没想就说很好。她隐隐感到,乔一鸿是在想方设法回报她,她若有求于他,他一定会倾其所有的。他不但给会她把脉,就连药也会给她一并寄回来的。但她想告诉乔一鸿,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日后他的报答,而是遵从她内心的愿望,不为谁而做,如果他因这个而报答她,那么她就会觉得又欠了他的,还来还去是还不清的。
现在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希望乔一鸿能帮她,就像给村里其他人看病那样,对她讲一下病症,然后开个药方,自己去药店抓药,这样既省却了去医院的麻烦和担忧,而且也不耽误照看这个家。
疼痛再次袭来的时候,她忍不住又问乔一鸿,一鸿,你什么时候回来,能快点吗?我已经疼了半个月了,你能尽快回来吗?
乔一鸿在第一时间回复她说,因为疫情的关系,前段时间一直随志愿之家服务小组寻访义诊,五莲疫情暴发以后,他又说服志愿小组奔赴家乡疫情前线,连轴转了将近一周。现在隔离期间,等明天做完最后一次核酸检测,确定安全以后,他立刻回家乡给她把脉。她刚看完信息,手机还没放下,乔一鸿又把电话打过来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有些担忧,乔丽,你轻易不找我的,你是哪里疼啊?你详细地说一下症状,我先开个方子,看能否缓解一下症状,核酸结果出来以后我从宾馆直接回家给你把脉,相信我,你无论得了什么病,我都有信心把你治好。
汗水早已湿透她的衣衫,她一把扯下枕头上的毛巾,一边擦脖子下的汗水,一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当她看到时针指向11的时候,顾不得再多说一句就匆忙挂了电话,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孙子马上就放学了,回家就喊饿。如果这个点不做饭,婆婆也会在床上嚷嚷起来,她倒不在乎婆婆骂她什么,而是那骂声会让她心烦,会像一根根刺扎进她的心里,加剧浑身的疼痛感,减少她与疼痛做抗争的耐心。她需要安静,需要保存体力,希望自我痊愈。
她强忍着疼痛走向厨房,去忙活一家人的午饭。她隔几分钟就喊一声小贝,小贝也尖着嗓子答应一声。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喊小贝的时候,却迟迟没有回音。她惊慌起来,关掉油烟机和灶火,开始挨个房间搜寻小贝的身影,一声接一声地喊。忽然,她发现入户门是虚掩着的,门口的旁边放着他的小凳子。她一下子想起来了,早上楼下的王奶奶来向她请教怎么在网上交水费,把她送走以后,自己忘了反锁房门。很快,她意识到闯祸了。眼前的景象告诉她,小贝憋闷坏了,站到凳子上打开房门自己溜出去了。
二
她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一种天塌下来了感觉很快将她笼罩,她的世界里一下子填满了恐惧和不安。她给儿子媳妇打了电话以后,马上又报了警,接着挨个楼层去问,每问一家,就会跟出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帮她一起找,人越聚越多,很快就把整个小区翻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小贝。大家都安慰她,小贝不会走出小区的,孩子贪玩,说不定此刻在和哪个小朋友玩得正欢呢。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去监控室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小区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几乎没有死角。她眼前一亮,拔腿就走,可气还没缓过来,物业工作人员就告诉她,她所在楼层的摄像头坏了,画面上一片漆黑。其它画面也没有发现小贝的身影。她的心再次跌入深渊,更加焦灼不安起来。嘴巴上凸起的干皮无形中又多了几层,嗓子也哑了,一个个不好的画面纷纷闯入了她的脑海。
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在短短几分钟内能跑哪去?一定是被坏人抱走了,对,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小贝会摁电梯,一定有人确定是他自己跑出来的以后,把他哄上汽车拉走了。而这更像是一个阴谋,这个人肯定是提前把监控弄坏了。
她越想越可怕。她想到电视上那些失踪儿童的家庭,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简直就是生活在地狱里,她不敢想下去,忍不住哭起来。
像是做了一个噩梦,短短几分钟内,小贝人间蒸发一样,神秘失踪了。
她发疯一样到处寻找,见人就问,借助万能的朋友圈,借助微博,甚至动用了以前的关系把寻人启事发到了电台广播和各种社交平台。
一天后,她在朋友圈写下一段话,疫情阻隔了许多旅途,也让我的期待落空,我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被无情碾压。小贝已失踪41个小时,这41个小时里,我生不如死,如同生活在地狱一般,多么盼望他能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交换小贝的回归,我期待他再喊我一声奶奶。
小贝和我亲密相处过一共912天,在这912天里,我们没有分开过一分钟,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我想不出我做了什么违背天意的事,老天不会用如此的方式惩罚我,它只是和我开一个玩笑,最终我还是相信天意。小贝让我看到一个摆脱痛苦的方法,那是一条铺满鲜花的小路,他在前面一蹦一跳,大声喊着,奶奶,追我啊,追我啊!
乔一鸿看到这条信息时候,是在去车站的路上,一天前他接到乔丽的电话,就有种预感,乔丽一定得了什么重病,不然,不会找他的。他立刻向领导说明情况,核酸报告四个小时以后就出来了。
他一遍遍拨打乔丽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乔一鸿的心一沉,他不知乔丽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想知道,于是果断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家乡而去。
一路心急如焚,300公里的路程里,他又不停地拨打着另外几个人的手机号码,可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都无人接听。这让他有了可怕的推断,难道乔丽真的自杀了,这些和她有关的亲人都在忙着处理她的后事,顾不得接听他的电话,抑或是根本就听不见他的电话,家乡的葬礼从头至尾都是在哭声中进行的。
乔一鸿猜对了,但也不全对。说他猜对了,是乔丽真的死了,她从18楼坠落,被摔得骨肉分离,一团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说他不全对,是程序还没有进行到葬礼那个环节。他们正配合公安机关调查,最后通过一双鞋子确定了死者是乔丽。乔一鸿拨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正在火速赶往殡仪馆的路上。
据物业工作人员说,当时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人要交水费,是一个在这个小区租房子的外地男人。物业工作人员看他心情烦躁就随口问了句,和老婆吵架了?没承想,真问到点子上了。那男人倒不避讳啥,骂骂咧咧地说了起来,他妈的,女人真是麻烦,不让她跟来,老实待在老家多好,可她就是不放心,一天好几个电话打得我心烦,生怕我在外面找女人似的。来了吧,又他妈的想回家,挂着家里上学的娃,真是麻烦。我辛辛苦苦创立的公司发展不到两年就因为疫情停产了,导致订单无法完成,好不容易等疫情过去了,订单刚有点眉目,又赶上查环保。外地男人两手一摊,脸上浮现出愁苦和无奈。唉!设备需要更新,贷款需要还,孩子上学要花钱,老人吃药要花钱,我还觉着她跟我吃了不少苦,等有钱了一定给她买几件像样的衣服,让她也在闺蜜面前也显摆显摆。这,哪哪都需要钱啊,你说,火烧眉毛,谁会有心情去找女人,找女人不花钱啊?这死婆娘也不知怎么想的。眼看我就要沦落到给人打工了,我哪能甘心?没日没夜地筹钱。这个死婆娘却劝我放下公司,让我回家跟她种地,守着孩子和老人过日子。种地能种出个啥?我瞅着她气不打一处来,可她仍旧喋喋不休,说什么只想一家人在一块,钱多钱少不在乎。越说我越气,我忍无可忍,噼啪扇了她几个耳光,她还哭个没完了。丧气,我大喝一声,要回,你自己回。嗨,这死婆娘果真收拾东西走了,回吧,我眼不见心不烦,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到家了。
一些细节上我读出了鸟儿的影子,对不对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