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胡琴怨(散文)
一
“哪见过那么帅气的人呐!”父亲说,“一米八的个子,白皮肤,两道浓眉斜扬入鬓,哪像农村走出来的娃儿啊!”
父亲赞了一遍又一遍。
他是父亲的堂哥,我堂伯。堂伯名叫赵悦文,因一表人才,皮肤白净,人送外号儿“小白”。在“大脏”“”二懒”“傻货”“丑妮儿”满地跑的农村,“小白”这绰号绝对清雅、奇俊。
小白是全村乡亲的骄傲,除了人见人爱的外貌,他还拉得一手好胡琴,是县京剧团的琴师。剧团很忙,只在夏天放个把月的假。每到小白放假回家,他家的院子里就聚满了人。“小白,拉一段儿苏三起解。”“小白,来一段儿大登殿。”平时没工夫看戏,也没钱买票进礼堂的乡亲,这时好像得了宝贝似的,一人一首地点起戏来。小白也不推脱客套,一曲接一曲地拉起来,往往到半夜了,还有人不愿离开。闷热的夏夜,小白的琴声就像阵阵凉风,吹散了乡亲们一天的劳累。他痴痴地拉着琴,蝉不叫了,狗也不咬了,月亮停在夜空中,连村头小河的水都好像忘了流动,静静地环抱着稻田。
小白就像一颗星,让整个村子熠熠发光。
然而人外有人,小白这颗星星,在县剧团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就没那么耀眼了。就说团里的张琴师,师承北京名家,拉起琴来,技巧娴熟,音色甜美,好像比小白还要略高一筹。可小白有一项拿手绝活儿,从未听过的曲子,让他听一遍就能翻译出琴谱。有一回,省里来了支乐队,演奏了一首新曲。那曲子悠扬、美妙,让全场观众激昂、陶醉。团领导当即决定要排练这首乐曲,可人家省剧团就是不肯给曲谱。小白知道后,不言不语,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摊开纸笔,略一沉思,进入回忆,只见他笔随心走,不到半小时功夫就把整首曲子翻译了出来。当他把手稿交给团长时,震惊了全场。团长喜出望外,连连拍着小白的肩膀,赞不绝口地说:“了不得,真没想到,年轻人的才华不可限量!”一个长于技艺,一个精于乐理,两个琴师各怀绝技,一时成为团里人议论的焦点。人们常常为两人到底孰优孰劣争个不停。
论到跟演员配合,小白就有优势了。他青春二八,举止风雅,哪个少女不爱,哪个男子不敬?主演如玉最喜欢跟小白合练。如玉姑娘人如其名,身材玲珑有致,面貌如花似玉,再加上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性情,是县剧团的团花。这么好的姑娘却没人敢追求,为啥?她是团里台柱子的宝贝千金。这台柱子也是京剧团的团长,当年走南闯北,红遍了大半个中国,是大风大浪里走出来的角儿。没有好功夫,好家世,谁敢高攀?如意姑娘眼看二十了,连个敢问亲的都没有。
娘眼眶高,闺女可不管那么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如玉开始盼望着早点儿天亮,早点儿开饭,早点儿排练。排练的时候,她觉得只有让小白拉琴,她才更能投入感情,就好像人心里的话要跟知己的人说,才能尽情倾诉。
小白拉着二胡,摇颤着左腕儿,无名指轻打着琴弦,弦子低低地泣诉起来。前台如玉也唱到情深处,双眸盈泪,凄婉动人。小白忽然含首挺背,身体前倾,右手猛然拉弓,如玉姑娘高亢、清亮的嗓音随之传来“杀不尽豺狼誓不回还”!最后一个亮相,收住。余音绕梁。“好!”围观的众人一起喝起彩来。大伙儿越来越觉得,小白和如玉练起来珠联璧合,甚至开始由戏里臆想到了戏外:此二人,一个娇艳动人,一个才华出众,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如玉常常毫不避嫌地称赞小白,有时私下请教他如何处理过门儿更和谐、自然。小白也正血气方刚的时候,如意姑娘凑近他看曲谱时,身上不时散发出阵阵体香,如果不是强撑着,他几乎眩晕倒地。“喏,这里。”她伸出手指按在曲谱上,那纤纤手指光滑、莹润,好像一支桨拨乱了他的心湖,让他酥痒难禁。
“是不是?”如玉忽然扬起头,笑着问他。
“啊?”小白望着她那双美丽夺人,热情四射的双眸,不觉一阵出神。那目光分明在召唤他,邀约他,挨近他,抚摸他,小白想迎上去,与之拥抱,与之缠绵。“哎,我说!”如玉似嗔非嗔,似憨非憨地打了小白的胳膊一下。小白只觉得整个人被幸福撞击了一下,全身酥麻了。
二
小白优秀,然而剧团演员才是最中之重。演小生的小李、小秦都是单身,也都有意无意地想接近如玉。没办法,如玉姑娘就像碧天里的月亮,由不得人不惦记,不眼馋,纵然谈不成朋友,有了好感,出演A角总有优势。于是,小秦、小李在同行竞争的关系中又加了如玉这一层关系,更显得紧张起来。他们常常开着玩笑,火药味儿就出来了。
“哎,你得喝点儿东西补一补,吕布太矮啦,跟董卓站到一起,差别不够大。”“你少晒点儿太阳吧,《人面桃花》,崔生都让你晒得太黑了,快成了李逵了。”这二人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然而,当他们看到如玉望向小白的那一双热切双眸时,小李、小秦瞬间成了盟友。“一个拉胡琴儿的,更没戏!”在这事儿上,他俩倒迅速达成了一致。
台柱子渐渐发现了如玉跟小白的异样。这一天,她找来小白给自己拉琴,自己唱了一段儿压箱底儿的曲目。这曲目小闪板儿、剁板儿特别多,用行话说,“旮旮旯儿的地方特好听,特讲究,也特别难把控。”台柱子唱一遍停下来,指出小白哪里起的不对,又唱一遍,指出小白哪里落得不利落。台柱子唱了一上午,就对小白不满意了一上午。人群开始小声嗡嗡,渐渐地开始大声议论,最后都跟着指责小白“又错了,又错了”。小白憋着一股火儿,耐着性子拉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知道这是台柱子跟自己较上劲了。眼看该吃午饭了,台柱子一挥手,“行,行,行,就先这样吧,大家也累了,算了吧!”终于停止了这场闹剧。
“小白好糊弄,老行家可不好蒙。”临走小李有意无意,声音不大不小地说。
人们都走了,小白瘫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那把板胡,越想越气,越想越不服,越想越忍无可忍。这不是把他小白的脸面往众人脚底下扔吗?他狠狠地攥住板胡的琴头,突然,“啪!”他猛一起身把板胡摔在地上,板胡应声散架。“嘿!嘿!嘿!”他索性双脚踏在板胡的残骸上又踢又跺,把板胡踩了个稀烂。发泄完了,他也不顾现场狼藉不堪,打开门儿,兀自出去了。
“小白,不好了,团长找你!”
小白望着急匆匆跑来的人说:“又找我干嘛?又让我拉曲子,还想再折辱我一番是不是?”
“张琴师说他的胡琴让人偷了。有人看见他的胡琴被砸得稀烂,扔进了厕所里。团长让全体集合呢。”
小白赶到时,办公室里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台柱子坐在中间椅子上,双眉紧锁。气氛异常压抑,紧张。“说吧,干这事儿的是谁?”台柱子压低声音,气愤地问:“没人回答?那么在吃中午饭到现在为止,有谁看见有人在排练厅里?”
人们开始小声嗡嗡起来。“我早去打饭啦,没在屋里。”“哦,我可啥也没看见啊,我就看见今天大师傅端出来的热腾腾的大包子了。”“噗嗤”不知道谁憋不住,笑了一声。“咱俩在一块儿来着,可是跟咱没关系。”
台柱子一摆手,屋里重新又安静下来,“大鼓,你说。”
一直敲大鼓的老刘说:“我是真没看见,我今天拉肚子,蹲茅坑蹲了一晌午,连肉包子都被摸着。”老刘敲鼓,性子也跟鼓锤儿似的,简单、直溜儿。
大伙“轰”一声,哄堂大笑。台柱子瞪了他一眼,大老刘撇了撇嘴,双手下垂,身子往里收了收,藏在旁边儿“三弦儿”的后面。台柱子说:“大伙好好想想,必须对今天这个事儿重视起来。”她的目光来回在屋子里扫视了两遍,大伙儿都收起笑容,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
“我看见小白在屋里。”小李说。小李是门儿里出身,不过比起他祖辈和父辈来,他的天分差不少。台柱子念及上一辈儿的交情,勉强留下他。平时小李见了团长总是想尽办法奉承,巴结。“他在屋里干什么?”台柱子提高嗓音问。“这我没看见。”小李挠着耳朵,摇了摇头说。台柱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好像听见他在里面砸东西。”小秦托住下巴,沉思着说。小秦近来刚拜了师傅,说话比以前端起了架势。台柱子一双精亮的招子望向小白,问道:“是吗?”
“是,我砸了自己的板胡。”小白说。
“那你去把你的板胡拿进来,验明正身。”台柱子说。
“去就去。”小白“咣当”一声打开门儿走出去。北风呼呼的刮进来,人们不仅打个寒战。空荡荡的排练室里,黑灯瞎火。小白擦亮一根火柴往地下一照,瞬间愣住了。地上让他砸得乱七八糟的胡琴不见了。他赶紧举着火柴仔仔细细地在地上找了一遍。确实,地面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别说板胡,连个木屑儿都没有。他整个人呆住了……
躺在土炕上,小白头脑里回响着台柱子的话。“小白嫉妒同行,毁坏张师傅的板胡,企图销毁时被人发现,因此勒令停职,回家反省两个月,以观后效。”反省期满,团里派人让小白带着检讨书回去。
小白拒绝了。
后来团里急了,干脆来了个最后通牒,不返团,就在离职申请书上按手印,粮食关系重新转回农村。小白竟然毫不犹豫地按了手印,他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为此长辈们都数落他,气他,替他惋惜。他只是笑笑说,你们不懂。
三
重新变成农民的小白娶了个农村女子,名唤“大妞儿”。
大妞儿长着一张“噗摔”脸。所谓“噗摔”,就是东西突然脱手掉地下,要么凹,要么裂,万难周正。大妞儿模样不中,心气却不低,是村长的闺女。当小白还在县里拉琴时,她就芳心暗许,只叹无缘高攀。哪成想,天鹅忽然落难掉在了自家门口。这女子仗着父亲的官位,嫁给了小白。一个是被迫履地,心却还一直飞在天上的“天鹅”,一个是行走地下,一心只想着走好地下的“家鹅”。虽然都是“鹅”,毕竟此“鹅”非彼“鹅”,生活在一起,注定了碰撞、不合。
十几年以后,两人还是离婚了。后来小白又有过一次短婚,那时一位仰慕小白才华的姑娘痴求说:“你就把我当成一个纸糊的人,陪着你吧。”小白感动于她的真情,娶了这个发廊妹。然而,一语成畿,纸糊的婚姻毕竟经不过生活的风吹雨打,当遇到一个有钱的老板追求她时,那女子就跟老板跑了。
岁月蹉跎,一晃小白已经年过半百,风华不再。
又二十年过去,全国上下掀起喜迎奥运的浪潮,县里也要创编一首歌颂,赞美家乡的曲子。县领导极为重视,广邀全县籍的名家一起出力。交上来的曲目甚多,然而没有一首属意的。“让小白来试试吧,他准行。”有人提议。县领导派人下农村找到了小白,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垂垂老矣的老白。老白那曾经热闹、拥挤的小院,如今已经冷冷清清。前后新起的小楼更把它映衬得破旧、简陋。老白在他的小院里,借着一把老旧的板胡编好了曲子。曲子一经试唱,节奏明快,旋律动人,振奋人心。“好,好,好,就是它!”县领导拍案叫绝。
“我的故乡在……”这首歌曲已经唱遍了大街小巷,拿下很多大奖。彼时,小白却已静静地离开人世。他的坟就在村东,身下是给予过他快乐、希望,也加给过他痛苦、悲伤的土地;身旁是养育过他,陪伴过他,在无数无眠的夜晚任他倾诉过的小河。纵有千般不甘,万般不平,最爱仍是家乡,最恋仍是乡亲!
“人民勤劳又热情、善良……”父亲听着音乐,微闭着双目,成遐想之态。墙上的胡琴忽然发出“嗡嗡”的和鸣,好像在回应,在咏叹。我好像看见那个英俊、潇洒的翩翩少年,冲我走来,清如春风,郎若月明。
人们说小白一生恃才傲物,刚愎自用,毁了自己的前途。然而,他不屈于环境,不妥协于威势,是用一生沉浮捍卫了心中挚爱的艺术宝地,其风骨足以让我辈敬之,仰之!这也正是他拥有高深音乐造诣的原因吧!毕竟,乐谱是心血的舞蹈,音乐是心声的共鸣。
墙上的胡琴被晚风吹得“磕嘟、磕嘟”地轻碰着墙壁,弦子发出低低的呜咽,好像在倾诉难平的心事。
2021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