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真】养母情深(散文)
秋天,一片梨树叶子颤抖着落地,枯黄的纹理,像极养母干瘪的手,没有血色。那个秋天的凌晨,养母带着遗憾走了,庭院二十多年的梨树被砍倒,把养母永远带走。
一片孤独的叶子在秋风中凌乱,寻找根的悲痛。
一
一次我在整理书房的时候,无意间翻到一本泛黄的相册,打开扉页,夹着一张养母生前的彩色照片。这张照片我已记不清确切时间,何时带在身边。
从农村走出来,这些年游走在城市的丛林,从孤身一人,到后来买房置业,娶妻生子,期间也换了房子,在数次的搬家过程中,养母的这张照片,我一直视为最珍贵的物品,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搬家时会第一时间装进我的文件包,唯恐遗落。多年过去了,养母一直住在我心里,从未远去。
在我两岁左右的时候,过继给养母,养母待我如亲生儿子,我视养母为亲生母亲,从那时起,养母我便以母相称。养母和生母是亲姊妹,按老家的称呼,生母则称为“姨姨”。
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一共也就短短的十余年,在我十七岁那年,饱受病魔折磨的母亲撒手人寰,带着离子之痛走完一生,年仅五十岁。
癌症无情地夺走母亲的生命,但母亲却给我最深沉的爱,给了我一个幸福的童年,一个令我一生都值得回忆的童年。
母亲小时候没条件上学,后来仅在村办扫盲夜校班学习过一段时间,能写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数字。但她尊崇知识,重视教育,对我从不打骂,犯错误时会教育我,给我讲些她知道的故事,会教我唱一些她那个年代的歌曲。
幸福的人,一生都在回忆童年,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找寻童年。过继给母亲,我是幸福的人,也是幸运的人。母爱是人间最博大、最无私的爱,温暖人的一生。
母亲一生勤劳善良,富有爱心,和睦乡邻,童叟无欺。聪慧手巧的母亲有一台缝纫机,村中老人凡有找母亲缝做衣服者,不仅用心细致做好且不取分文。
上世纪八十年代,母亲依然健康,与父亲勤劳致富,勤俭持家,家境日渐殷实富足。我家是被乡邻们称为“万元户”的富裕农家,全村第一户买了电视机,拥有两辆自行车。这于今时而言不值一提,可在那个年代,在大西北贫穷落后的小山村,一时广为流传。
记得那时中央电视台正热播八六年版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家里俨然成为电影院。一到晚上,乡邻们吃过晚饭,早早地来到家里等候,有的带着孩子,身边跟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炕上、地上、沙发上,能坐的地方全坐满了,屋子里满满当当全是人,电视剧还没开始时,欢声笑语一片,热闹异常。待电视剧开始,当电视里传来熟悉的序曲,像是对嘈杂声按下暂停键一样,顿时安静下来。电视剧结束散场,屋子里满地都是小板凳、小木墩、砖头块什么的,我也惊讶于屋里咋能容纳下这么多人。
在我十岁以前,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记忆中只有过年时,小伙伴们会穿上崭新的衣服,等候着大人们的压岁钱。我一年四季,母亲都会给我做新衣服,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乡邻们都说我像位小少爷。
一九八九年母亲在兰州治病期间,那年我在读小学二年级,暑假去兰州看望母亲时,母亲给我买了一双儿童皮鞋。当时的农村,穿上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都能让人兴奋半天。我穿上母亲买的新皮鞋、新西服上学,脸上洋溢着幸福,似乎连脚步都变得自豪。
母亲给我买的这双鞋,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双皮鞋,此后十余年里再没有皮鞋可穿,直至我参加工作后。母亲卧病的几年间,家境渐难,生母和姐姐会给我添些衣服。家道中落,最后成为村上、乡上照顾的困难户,常有一些捐赠的衣服带给我和父亲,衣服虽旧,但是都洗的很干净,多为外套之类。
二
母亲早年生有二子,都不幸因病夭折。两个哥哥离世时,一位不足半岁,一位不到一岁,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两位哥哥便离开了。两个哥哥的夭折,给母亲沉重的打击,那段时间母亲整天流泪,哭的眼睛红肿,茶饭不思,整个人憔悴羸弱。母亲埋怨父亲没有对孩子及时救治。父亲心里十分悲痛,面对生活的压力,父亲深感遗憾,内疚自责。
爷爷去世的早,生活的重担落在父亲一个人身上。父亲要养活包括奶奶在内的一家六七口人,上有老母,下有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常为生计,披星戴月,一走就是几天。两位哥哥生病期间,恰好父亲不在身边,落后偏僻的小山村,缺医少药,耽误最佳救治时间。哥哥们的离世,成为母亲心里难以抹去的痛,从那以后,母亲每次看见别的小孩,都黯然落泪。
丧子之痛,撕心裂肺,给母亲留下一道心伤。母亲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悲痛中,父亲不断地开导母亲,盘算着在本家族内领养一个孩子。可是,孩子不是物品,不是年龄问题就是其他种种问题。总之,寻摸之后,始终未遇与母亲投缘的孩子。
不久兄长出生,是我的亲生哥哥,长我五岁。兄长幼时长得白白胖胖,很是喜人,母亲见到兄长十分开心。可是,母亲每次抱兄长就哭闹不止,摸一摸小手,兄长藏在生母的怀里哭半天。每每至此,母亲伸出的手又黯然收回来,转过身去,悄悄抹泪。尽管如此,母亲对兄长如自己的孩子,经常做新衣服,买玩具,虽然哥哥与母亲似乎不投缘,但对哥哥的爱母亲未减。怕孩子哭,常常悄悄买好多东西让生母带给兄长。
时间飞逝如流,只有等待的时间最漫长,如同在漫漫长夜里等待黎明,如同暗夜里寻找光明,始终给人以希望,却又在一次次的失望中黯然神伤。
但只要心里有希望,生活一定有光。
听母亲讲,后来我出生了,我和哥哥刚好相反,无论相貌脾气都和哥哥有差别,我幼时长的黝黑且胖。见到母亲似曾熟识一般,高兴地扑向母亲,甚至不让生母抱,见到父亲更是欢喜,一度干活都让抱,否则哭闹不止。
生母说:“二姐,这是老天爷给你的贵子,选个日子,把娃抱走吧。”按照农村的规矩,领养孩子要择日,还要举行个什么仪式的。据说这样对父母,对孩子都好。我家与生母分住在两个山头,两家相距不算太远。至我两岁左右时,有一天生母找不见我,我竟自己跑到母亲跟前,生母十分着急地找来,发现我已在母亲的怀中。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呆在母亲的身边。
尽管我跟随母亲生活,生母仍会隔三差五地来看我,有时碰见我穿的衣服不干净或者哭闹,爱子心切的生母便埋怨母亲没照顾好我,有时两家也会因我略生罅隙,但很快又会恢复平静,毕竟母亲和生母是亲姊妹,血浓于水的亲情会稀释怨气。我在母亲身边长大,但生母无时无刻都在牵挂,常买衣服、买鞋子,问寒问暖无不挂心。
三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带我去外婆家,半夜高烧,躺在母亲怀里昏睡,母亲十分着急,决定让舅舅送我们回家。
外婆家地处偏僻村落,找一位乡村医生都要下山去寻,到我家要翻几个山头,过一条无桥的河,河水里只有些垫脚石,一不小心会滑入水中,期间要走一段偏僻的泥泞山路,母亲顾不上这些,一心只想给我治病。
昏迷两天后高烧渐退,在母亲怀里睁开眼,母亲憔悴的神情令我难忘。想象着母亲为我寻医问药,祈求神灵佑我康复,经历了何等的焦虑和无助。
母亲在世时,常说我是个“福娃,自带福禄”。我来到母亲身边的那一年,院中的梨树硕果累累,香梨满枝头,院中还有一颗苹果树,火红的花牛苹果沉甸甸地压弯枝桠。同年夏收小麦又获大丰收,引来乡邻们纷纷向父亲求取经验,一时成美谈。
此后家境日益隆盛,一度成为村里的“万元户”。家里也迎来久违的幸福欢笑,而这样的幸福快乐太过于短暂,还未及回味,便又一次跌落在生活的谷底,在我十岁时因母病恶化,家庭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
母亲卧病在炕近十年,病痛中母亲依然为我考虑,一天放学我刚走到在大门口,听见母亲哭泣:“你让我走吧,别看了,娃还要上学,将来要成家,给我看病,把钱都花光了,我死后,你找个伴和娃好好生活……”“你别乱想了,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父亲安慰着母亲。
听闻此话,我默默蹲在大门口的墙角,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想起我刚上小学时,已记不清何故,也许是未认真听讲,被老师用教鞭打了一下,所谓教鞭不过是指头粗的一截竹棍。母亲含泪说:“头顶打一个大疙瘩,大冷天娃的帽子都戴不成。”父亲说:“严师出高徒,老师教育学生属正常。”
母亲刚从兰州治病回来不久,姐姐生下外甥女,适逢满月,这是母亲迎来的第一个外孙女,心里十分高兴,不顾自己的病体,心里惦念姐姐,更想亲眼看一看外甥女。
生母劝阻道:“二姐,你身体不好,要走好远的山路,你就不要去了,我代你去看一下娃。”母亲说:“我一定要去,心里惦记娃,得看看。”母亲既牵挂姐姐,也惦记小外孙女,只是姐姐远嫁的村庄不通车,要翻几个山头,泥泞而崎岖的山路,正常人走路尚且吃力,何况母亲拖着病体,母亲决心要去,生母便陪着一起去了,母亲放心不下我,走的时候把我带在身边。
不幸的事情,往往会不期而遇。
那次在姐姐家我又逢发烧,感觉天旋地转一般,昏睡不醒。本来两位母亲想着山高路远,看一趟孩子不容易,当晚打算留宿,也陪一陪姐姐。但母亲担心我的病情,拖着疲惫的身躯当天返回寻医,走到半路的山梁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突遇倾盆大雨,雨来的快而急切,似乎从天空倾泻下来一般。连绵的黄土山,光秃秃的连一颗遮雨的树都没有,就这样两位母亲轮流背我回家。
经过这次大雨浇淋之后,母亲再也没有站起来。后来听母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内心十分自责,感觉是自己拖累母亲,遭受雨淋。姐姐事后也颇为内疚,觉得母亲是因为看望她而遭遇不幸。母亲说赶上天气不好,不怪我们。
在母亲治病回来之后,母亲的病情虽暂时得以控制,但因病情至中晚期已无法根治,生命延续的长短,只能取决于本人的身体状况。医生叮嘱药不可停,不能生气劳累,切忌淋雨等。与母亲在兰州治病期间的一位舍友阿姨,回村不到两年就去世了。母亲生前去探望时,阿姨心酸地表示家里经济状况不好,看病花去不少钱,病根治不好,最后含泪离世。
然而,在那次看望姐姐时,一场大雨让母亲失去最后的抵抗力,此后再也没能下地走路,每想至此,便有一块重石压在我心里。
在母卧病期间,每有亲友、乡邻探望,母亲总会说起我优秀的学习成绩,考试又得了第一名,竞赛拿到奖项,如何懂事,如何贴心地照顾她等等,指着墙上我的奖状,言语之间洋溢着母亲的幸福和骄傲。说兴起时,全然忘记自己是一位病人。
在母亲的世界里,我是她的全部,关于我的一切,她都愿意提及,脸上时常泛起阳光般慈爱的微笑。
治病回来后,在最初的一段时间,母亲拄着拐杖,倚墙可以走路,自从那次大雨浇淋之后,母亲便再也不能行走。记忆中我放学回来,在大门口喊着“妈,我回来了。”进门后看见母亲正拄着拐杖从堂屋缓慢地走向厨房,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
尽管步伐艰难,但至少母亲可以站起来,让我误以为母亲的病好了,心里便有一丝希望的光亮。
可是,无法预料的一场大雨让母亲失去行动的自由。留存在记忆中的这顿饭,是母亲生前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此后,母亲卧病近十年,衣食起居需要父亲和我照料。我和父亲出门的时候,会将母亲的药品、暖壶、馍等放在炕头,母亲自行吃药,倒水。
四
母亲以前常说我是她的“心头肉”,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给予我几乎全部的母爱。
姐姐未出嫁前,对此也时有抱怨,说母亲偏心我,不宠惯她,姐姐比我大十一岁,我和姐姐其实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说我和姐姐在她心里是一样的,都是好娃。
一想起那些年母亲病中遭受的痛苦磨难,我的内心十分难过,心想我要能替母亲受苦多好。想起母亲往常康健时,阳光般的笑容,轻快的脚步,幸福的笑声,与病中的场景相较,令人心痛。母亲以前帮助过的村中老婆婆,老人来看望时,无不抹泪,临走时念叨一句:“一个好人,咋遭这罪啊……”
母亲留给我的记忆不算多,但每一件事都让人铭记于心。
在母卧病的几年里,不能下炕走路,生活不能自理,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每天服用大把的药片,有时会服用止痛片以缓解阵痛。
在我十岁至十七岁的青春时光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病痛的呻吟和悄悄的抽泣声,还有父亲的愁容,常为母亲的药费所难,家里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那时,我暗自怨愤自己太小,不能为父分愁,为母解忧。
我暗自下决心一定更加努力,好好读书,发愤图强。
母亲一生劳苦,好不容易熬过艰难的时光,幸福的生活还没开始,便离开人世。年轻时经丧子之痛,后又饱受病痛之苦,在烟火人间走完凄苦的一生。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母亲依然挂心我的将来,含泪说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身体不争气,半道要先走。把我嘱托给生父四叔,让四叔和生母供我读书,一定要上大学,成家立业,照看好我们父子俩。
生命脆弱,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
尽管母亲卧病,但我从没想过母亲有一天会离开,会以为一直陪母亲走下去,直到我长大成人,有机会报答母恩。母亲的病逝令我悲痛怅然,心里空落无比,成为一道心殇。
老家的东厢房是我住的屋子,至今依然保留一些养母生前置办的家具、物件。常年在外工作,家具久已积尘,每次回去我都会擦拭一遍,脑海里会泛起母亲打扫庭院,擦拭家具的身影。
养母生前干练,很爱干净,喜欢养花,家里总是窗明几净,满院花香。
如今,再不见母亲的身影,再听不到母亲的唤儿声,再无阳光般的微笑,再无花香弥漫……
子欲孝而亲不待。养母已去世二十多年,为人父母深知父母恩。母亲的爱朴素而深沉,每回老家,我都会到养母的坟头祭拜,告诉养母,我和父亲的生活如您所愿:父亲康健,脸上洋溢笑容,我在城里幸福地生活,有美满的四口之家。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人生若有来世,仍愿为母子。只是养母对我的爱,养育之恩,我再也无法偿还报答,成为我沉重的负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