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真】母亲的布鞋(散文)
一
时光的跫音如悠远空谷的回声,萦绕耳畔,挥之不去。陈年旧事如一坛老酒,越闻越香。每当看到母亲那被磨得光溜溜的针线笸箩,我就想起母亲与布鞋来……
母亲的针线笸箩是父亲用竹篾编织而成的一个圆形的浅筐。里面常放些剪刀、顶针、针线、锥子、鞋样等东西。
我家人口较多,孩子们穿的新布鞋顶多只能撑一年。那时候,女人们白天要干农活,一到晚上才有时间在昏暗的油灯下为家人做布鞋。所以,母亲总是很忙。
上三年级时,有一天,早上还好好的,中午放学时天空中突然飘起了蒙蒙春雨,如烟,如雾,如牛毛,飘飘洒洒,轻若蝉翼,打在温热的小脸上冰凉而又惬意。我与别的孩子一样将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在雨中奔跑着,欢呼着,那一刻下的仿佛不是雨而是兴奋的眼泪。可惜好景不长,紧接着雷声隆隆,雨越下越大,雨点儿变成了黄豆大小,打在身上啪啪作响,地面上一会儿就湿了。乡间的土路一会儿就被雨水浸化,脚踩上去布鞋马上变得沉重起来——沾了厚厚的泥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跑到家,毛衣即将湿透,书包因为抱在怀里才没有弄湿,可脚上的布鞋遭了殃,鞋底沾了几斤重的泥巴,鞋帮子上也沾了一些泥巴,而且整双鞋子都湿透了。
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我的鞋子上的泥巴,便抄起一把笤帚在我的屁股上使劲地抽打着,边打边说:“以后还在不在泥里跑了?做一双鞋容易吗?”
我感到非常委屈,想“狡辩”,却被她怼得哑口无言:“你看看我是怎么回家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脚,回来时是光着的,脚上沾满了泥巴,鞋子一点儿没事。此刻,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拿来一把铁锹将鞋子上的泥巴铲去,然后放在灶边烤一烤。
此时奶奶正在做饭,我正好借着火苗将毛衣烘一烘。
这双布鞋还没有烘干,我又不得不穿上它,因为我只有这一双鞋子。下午上学,天晴了,路上也干了一些。我仍旧穿上这双湿鞋去上学。
几天之后,我的布鞋变干了,可是问题也来了,我突然发现右边的大脚趾头露了出来——布鞋竟然破了。哇,这是一件丢脸的大事。在当时要是吃不起苹果、梨子,肯定没人嘲笑你,因为这些大家都没有,可是没有鞋穿,这还不得被那些死对头笑掉大牙?布鞋家家女主人都会做,再穷的人家也会有鞋子穿,毕竟布鞋做起来不难,对材料的要求也不高,找一些破衣、边角余料即可。当然布鞋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它怕水,一遇到水鞋底的麻线就会烂掉,整个鞋子自然就垮掉了。
在上学的路上,我生怕有人盯着我的脚背看,总是有意地将脚趾头内收,尽量不让它冒出来。来到教室,我很少下位,哪怕是下课也很少上厕所,将左脚紧紧地压于右脚之上。有的同学也很好奇,可是终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放学时,听见前面有人喊我,一急便跑了起来,竟然忘记脚下。这下麻烦了,不光是脚趾头露出来,连整个鞋底都垮掉了,原来纳鞋底的麻线断了,里面的碎布像出笼的小鸡四散开去,一走一甩,右脚只留下半截鞋,左脚的鞋底也开始变得松软,像老太太的松牙。我知道线也烂断了,两只鞋的命运不久就会一样。路上,小伙伴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的捂住了嘴巴想笑,有的大声地笑了出来。我怒不可遏,揪住一个同学的衣领,吼道:“你笑什么?!”
“我家母猪生崽了。”
他的回答令我哭笑不得。
一路尴尬,一路嘲笑。回到家,我抬起脚将鞋子一扔,生气地说:“我不上学了!”
“怎么了?”母亲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哦,是鞋子吧。是破了,你穿我的吧。最近春种有点忙,过几天等忙完了我再给你做。”
“我不要。”我看了看母亲脚上的鞋,虽然大小正合适,可那明显是女人穿的,鞋帮子是用红布做的。
没办法,母亲只好找来一块黑布将鞋帮子蒙上,看上去跟新的一样。我勉为其难,将其穿上了。话又说回来,不这样又能如何,难不成真让我光着脚去上学?
母亲也只有这一双布鞋,没了它,下地干活便穿起了胶鞋。这是我们这里下雨天才穿的鞋子。晴天穿上它走路“呱唧呱唧”地响,很不方便。
晚上,洗脚时,我听到母亲“哎哟”一声,仔细一看,她的脚背关节处被胶鞋磨破了皮。那火辣辣的疼仿佛作用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并不懂事的我第一次被母亲感动了。
二
晚上,我洗洗便上床睡觉了。那时候不但没手机、电脑、电视机,就连电都不是家家通,当时我家就没有通电。半夜里,我被一泡尿胀醒了。从床上下来摸着黑来到堂屋角落的马桶边,半眯着眼睛,哗啦哗啦抖几下就完事了,人一下轻松了许多。突然,我发现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走过去一看,她在纳鞋底。
她不时用针在头皮上划拉几下,然后将针插进鞋底,可是鞋底太厚针根本扎不透,于是就用顶针顶在针梢上使劲地往前推,另一端针尖露了出来,接着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针身使劲地往外拔,一下,两下,拔得“砰砰”作响,针太滑,怎么拔也拔不动,试了几次后,她索性用牙齿咬住针的前部,滑了一次,再试一次,最后终于成功了。
“妈,你怎么不睡啊?”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给你做鞋呗,小心冻着,快去睡。明天要上学。”说完她又埋下头去,接着拔下一针……
我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辗转反侧。我知道妈妈很辛苦,白天要下地干活,到了晚上还要纳鞋底,可是我又不能为她分担什么。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不久公鸡就叫了。我听到母亲吹灯的声音,她应该上床睡了。
早上,我一起床就跑到母亲的针线笸箩里乱翻,一下子就看到了母亲为我做的鞋底。我估计她是照着我的旧鞋鞋样做的,比原先稍微放大了一点。两只鞋底一只已经纳完,另一只才刚刚开始,针脚密密麻麻,像大饼上撒了无数的芝麻,图案规则优美,呈菱形。
怪不得邻居王婶夸母亲心灵手巧。
突然,房门吱嘎一声,母亲推门进来了:“你翻什么?”
“妈,我的鞋子什么时候能做好?”
“快了,还要两个晚上。”说话间,我看到她一脸倦容,脸上写满了沧桑,四十岁不到的女人仿佛一夜之间变老了许多。
“不急,你不要熬夜了。”我嘴里说不急,心里比谁都急。
“没事。”
母亲仍旧穿着那双只有雨天才穿的胶鞋,也没听她喊疼了,或许是脚已经适应了,也许是她不愿意让家人听到吧。
于是我日日盼着我的新鞋子快点做好,比盼新年还要急切。
母亲一连熬了几夜,我终于穿上了新鞋,走起路来脚下虎虎生风。原先嘲笑我的人这下投来了羡慕的眼神。
母亲又穿回了她那双旧鞋。
三
渐渐地,我长大了。参加工作了,农村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多数人不再穿布鞋,都以穿皮鞋为荣。我也不例外,第一个月的工资用了三分之一买了一双皮鞋,这双皮鞋油光锃亮,走在大街上有面子上档次。一个泥腿子出生的我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城市里的文明人,身份也随之一变,那种自豪感溢满心扉。
当母亲得知我共花了98元买一双鞋子时,埋怨道:“你当财主了,怎么的?”
我微微一笑:“改明儿我也给你买一双。”
“我不要,还是我的布鞋好。”她连忙摆手。
由于她坚决不要,我也没再坚持。
如今,她已经过了古稀之年,老房子拆迁后,丢弃了许多旧东西,唯一没有丢弃的是那个陪她大半生的针线笸箩。
笸箩里仍然有那几样工具。有一天,我去看望她,发现了针线笸箩便脱口而出:“还是以前的布鞋好,透气。你看我这脚,脚气太重,都是皮鞋惹的祸。”
当时我的一句戏言,想不到她记在了心里。一个月之后,她将一双崭新的布鞋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呆了。
“给你做的,试试,看合不合脚。我是照着你皮鞋剪的鞋样,也不知道合不合脚,要是不合脚,我再做一双。”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而我却很想哭。现在她耳背眼花,连穿针都不容易,别的就更别说了,做一双布鞋谈何容易!
“妈,您……”我的泪水哗的一下流了下来。这是我第二次被她感动。我拉着她那筋脉突兀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那一刻,我的思绪万千,百感交集,眼前一片模糊。
我仿佛看到她在电灯下无数次穿针引线,无数次失败的情景,针不小扎到了她的手……仿佛听到了她嘴里唱着儿时哄我入睡的那首儿歌:“线儿长,针脚密,孩子穿上奔东西。钢针利,棉线长,走南闯北不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