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天，雪花似风吹起的柳絮，又似空中飞舞的蝴蝶，轻盈，而又不失婉约。
　　 一句苍凉的唱腔，仿佛隔着时光的残垣断墙，透过老树的枝叶缝隙，从天际间，连同雪花一起绵绵而来，那般清凉，那般通透。说不出那样一种感觉，似裂帛，似笛箫声韵，似圆润的翠玉相碰，似天山雪水携着出岫云朵，清凉凉的，自天上而来，又始终飘在半空里，翻卷着，回旋着。
　　 也不知为着什么，缥缥缈缈，总是飘忽不定，又痴痴不肯落地。最后落入耳鼓的，竟然似隐似现地听到这样一段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真真是，随即，匝地琼瑶起。一片片雪花，清亮剔透地落下来，弥漫了严寒隆冬。立时间，冬好似就此惊醒了蛰伏在世间的一条白蛇，蜿蜒在山路阡陌，蠕动在村街小巷。定神看时，那条白蛇的蛇信子恰似凛冽的北风，卷着雪花儿，有些桀骜不驯，毫无顾忌地肆虐着。
　　 那声声哀感顽艳的唱腔，总是被雪花裹着，也足以惊讶到所闻者，因而引发无限遐想。那声音，似梅花引，似相思引，引着人的心儿，在雪花中缱绻，婉转。这，不禁会让人暗自猜想，那细柔清亮的唱腔，究竟是谁人如吐珠玉？那人又是何等的顾盼神飞，文彩精华呢？那么，她究竟是谁？从何而来，她又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寒凉的雪花背景之下，村庄已经习惯了那女子，立在村后，破旧的草屋前。远远地就可以见到，她头发凌乱，穿着破旧的衣裳和露脚趾的鞋子，瘦弱娇小的身体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对于这些，或许她毫无感觉，反而觉得自己一身白蝶戏服，一双莲花红绣鞋子，踏着小碎步子，轻盈，袅娜，盈盈。那副陶醉的神态，仿佛自己就立在舞台上，水袖轻扬，百蝶穿丹；流苏婉约，环佩玎珰；轻绡坠地，蜿蜒如蛇……
　　 特别是她肩上的轻绡，如同伏在猩红似血的地毯之上，触目惊心，却不显凌厉，反倒被那抹猩红隐去丝丝戾气，愈发婉约多姿。
　　 那些看戏的人，思绪在雪花里飘散着。如此美妙，如此惊艳，她是如何而来的？没有人回答，只看到雪花覆盖了阡陌，堵塞了山路，封锁了千江水道，围堵了逶迤山路。或许，无法弄清楚。但是，不久她成了村子里普通人家的媳妇。见她出入村里，井然有序，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村子里的媳妇。对此，也有不少议论，她再如何的美艳绝伦，再如何惊世骇俗，也终归于平淡，似乎有些可惜了。然而，又怎样，才算不可惜呢？是啊，嫁给谁才不可惜呢？有人问着，自然有人答着，外人也只是听着，疑问着。但，终究也不知该去问谁，问她是谁？或许，第一次听到这故事的人，总有一种感觉，感觉她就是对着她最深情的人，平静而深情地唱着。
　　 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二
　　 当时听到这故事时，我年龄还小。一个小女孩儿，菡萏似的，心如莲花一样纯净，整个人就像一瓣嫩莲，小而幼稚。
　　 很多事情，我根本弄不明白的。可是，唯独惊讶于她的戏，幻想着她的模样，总觉得她，戏唱的好听，人美得出奇。我这小女孩，竟会怀疑，村庄还有此等人物。想想，那样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怎么会有此等美人呢？还做了村里普通人家的媳妇。可能村里人也想不明白：这世间，真真是不可捉摸的，意料不到的事儿，真的有呢！
　　 那时候，雪花飞舞，飘飘洒洒，落在村庄里。每每，天还没有亮，黎明前的暗吧，很多人还在梦中呢！那咿咿呀呀的情柔似水，袅袅绕梁的声音，似飞翔的鸟儿，不折不扣地飞过断垣残墙，草垛，废墟，破旧的草屋，结冰的小河、水湄等等，也飘落在姥姥家的庭院里了。
　　 唱腔毫无顾忌。也会有人早早起来，远远的站着雪花纷落处，听她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似乎听到了梨花下的娇莺婉转，似乎听到了桃花瓣瓣山前；似乎看到，花树下，一对人儿，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幽幽戚戚，好像从宋时风花唐时雪月，从《西厢记》的待月西厢缠绵悱恻，从《红楼梦》的十二钗册曼妙飘来，纷扬在平白世间，雪洒的人家，雪落的小庭院。
　　 想想，那是应该两位人儿，情意缠绵。起舞双双，唱和有应。缱绻意柔，如胶似漆。情深似海，似海深情，在两汪眼底里漫漫溢出，沉醉了天地。如今儿呢，怎么就这一位了呢？她的那个他呢？怎舍得下她就走了呢？又是去往了何处呢？
　　 终于，她来的日子久了，村里人就会渐渐走近她，慢慢去了解她。看着如此模样，沉鱼落雁；看着腰身，袅娜婉娈；最是那个名字，不知是真是假，都叫她沉鱼。然而，如此美丽的女子，竟然不知家在何方，也不知生身父母到底是谁。后来，得知她很小的时候，就被一户戏班子老板收养着。先是那户人家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那户人家竟然连生了两个儿女，也就不再在意她了。甚至还会虐待她，非打即骂，每天做饭看孩子，学戏，做些杂活。
　　 沉鱼，名如其人，美得连鱼儿也会嫉妒。每每看到她，好似那鱼儿会暗暗在想：怎么就不如她呢？美如仙子一般，自愧不如，立时沉入水底。一尾尾鱼儿，心灰意冷，感觉哪里也不如她。其实，沉鱼最美的还不仅是容貌，而是她生有一副好歌喉，戏唱得美，就像黄莺儿鸣啭，婉转，动人心扉。这走南闯北的一路走下来，没想到却因为爱情，也说不准是什么了，她变得痴痴呆呆，神魂恍惚。
　　 说起爱情，就得提到同戏班子的，与她搭戏的唱小生的柳渊。两人本是情投意合，明里暗里曾经多次相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然而，造化弄人，柳渊终究抵不过诱惑，娶了有权有势人家的小姐婉红。
　　 说来这婉红，别的不喜欢，就喜欢听戏。她自小娇生惯养，人也是半是痴傻半是疏狂。自幼被父母当掌上明珠捧着，终日无所事事。父母为她操碎了心，只求嫁个好人家，也算了却了双亲的一块病。没想到，事与愿违，一次戏班子路过县城，扮相英俊的柳渊被县长的千金婉红一眼看中了，要死要活地要嫁给他。
　　 柳渊终究娶了婉红。
　　 从此，柳渊只好与沉鱼断绝了来往。
　　
　　 三
　　 沉鱼呢？
　　 她竟然被贪财的养父母许给了一位有钱有势的，让她做小妾。沉鱼死命相抵，但无济于事。原本就因为柳渊的绝情，已经种了病根，她每天疯疯癫癫，再加上父母逼婚，真是雪上添霜。
　　 最终还是嫁了过去。婚后，老爷发现沉鱼痴傻半疯，也就没有多大兴趣了，再加上几位太太争风吃醋，沉鱼的日子愈加不好过。
　　 不久，沉鱼一病不起，人也更加疯疯癫癫，早已不是登台演出的那位伶俐婵娟。每日里，她闹得家无宁日，鸡飞狗跳的。老爷见沉鱼疯癫癫的，没有好转的可能，就由不得她愿不愿意，把她赶出了家门。后几经辗转，沉鱼流落到了这个穷村僻壤之处，嫁给了村子里的一户人家里，一位好吃懒做的癞头破落户。
　　 若有人问她，嫁给谁？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或者根本就不知道这嫁人的事。她不知道现在嫁给了谁，甚至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谁。她的时间停留在曾经的世界里，留在了只有她和他的感情世界里。她彻底迷失了自己，找不到现在的自己，她每天唱着她的戏词，念着她的柳渊，梦里梦外，天上人间，只有一个她的柳渊。就这样，她被困在了自己的相思林子里，无法走出来。又沉沦在自己的感情洪流中，无法自拔，无法醒悟。恁是这般迷醉泛滥，难免沦陷，愈加颓废……
　　 清凉凉的声音，走来，又走远。
　　 但愿，这只是一个故事！
　　 但是我，还是被这故事惊艳到了，竟然很长一段时间被这故事纠缠着。到底是叹息红颜多薄命？还是痛恨那位被思念着的斯人，如此的太薄情呢？又有谁才能唤醒她的一往情深，走出被情所困的迷惘，回到真正的生活，好好过好本属于她的安静日子呢？谁也无法左右她的生活，更无法改变她远去的爱情！我唯愿，人间的情爱，美丽而不徒留遗憾，我唯愿，世上的真爱，执着且不离不弃。
　　 那么多年过去了，想想那穷乡僻壤，也早变了模样，一切都在变呢！
　　 雪花，又一次飘起，落在我的身上，发间。我伸手去接一瓣，仿佛间，再一次听到叫沉鱼的女子在清唱着，那声音好似一瓣雪花儿在辽阔的尘世间飞舞，我不由得脱口而出：真真是雪花，那般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