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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苦乐年华(散文)


作者:沧桑战神 秀才,1340.4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663发表时间:2022-01-06 06:57:12
摘要:原发首创。

最近几年,我在近视眼的基础上又叠加了老花眼。上午看了一会儿书,就感到眼睛酸涩,便摘下近视眼镜,把它轻轻地放在桌上,澄澈的阳光穿过镜片便散成一抹淡淡的微黄,仿佛是被记忆过滤后剩下来的岁月。我看着它出神,不知怎的,这副眼镜就像一根线,牵着我的思绪一路奔流,回到了少年时代,让我回想起母亲,回想起那段苦乐年华。
   大约上初中的时候,我的眼睛就近视了,刚开始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慢慢的,发现天上那轮圆月变成模糊的一团,再后来连对面来人的模样都分辨不清,不得已,只好到医院配了眼镜,配眼镜具体是哪一年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母亲生病,正好住在那所医院里。
   母亲的病有年头了。打我记事起,家里桌子上靠墙的位置就摆着一溜药瓶,它们齐刷刷地站在那里,像极了操场上准备做广播体操的小学生,单等安放在房顶的大喇叭一声指令,他们就开始伸胳膊蹬腿,做出各种可爱且优雅的动作。它们从材质上分,有玻璃的,有塑料的;从大小上分,有高瘦的,有矮胖的;从颜色上分,有白色的,有棕色的……这些药瓶上都无一例外地贴着花花绿绿的标签,标签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字,有绿豆大小的,有芝麻大小的。绿豆大小的字像领导,数目少,占据标签的最上面;芝麻大小的字就是群众了,数目多,整齐地排在下面。看着标签,我总会出现幻觉,仿佛标签就是个大厅,主席台上坐着领导,台下站满了群众,他们鸦雀无声,正虔诚地聆听领导讲话呢。
   那时候,母亲抱着我,或是我跪在椅子上,记不太清了,也许都有吧。她一一指点着药瓶上的字,读给我听:心-得-安、心-得-宁、心-宝……我跟着她一字一顿地学,母亲很高兴,有人来家里串门,她就对着人家夸她儿子认识字了,颇为得意,好像自己儿子是个天才似的,其实哪里是天才,不过是母亲对孩子成长的欣喜罢了,就是那种看着被自己培育的花蕾一天天膨胀成花朵的心情。懵懂的我哪里知道,我念过的药名里面都隐含着疾病对母亲的折磨,而疾病造成的后果也改变了我以及全家后来的命运。
   也许,我的记忆偏早一点,可这不见得全是好事,因为对我来说,过早的记忆就等于过早的把痛苦刻在了生命的年轮里,只不过那把刻刀还不够锋利,刻得没有那么精准,既使这样,刻刀划过之处,还是在年轮里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痕。
   母亲常年双颊紫红,有点像藏民的那种“高原红”。据说,我两岁的时候她开始心慌气短,全身无力,有时还咯血。那时候我大爷爷在村里是个老中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说她是气血两虚,血不归经,便开了方子,熬了很多汤药给她喝,结果都没见效。后来听说卫生院有个姓田的医生水平不错,还是姥爷的熟人,于是姥爷领着母亲去卫生院找了他。白发苍苍的田医生详细问了问,又用听诊器听了听,然后告诉姥爷说:“这闺女的心脏烂一半了,要赶紧治,否则你很快就见不着她啦”。最后那句话是田医生委婉的说辞,意思表达的却很明白:如果不能有效治疗,我母亲很快就会死掉。
   父亲向我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我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完全理解不了“心脏烂了一半”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刚考上医学院的舅舅拿来一个听诊器,他把听诊器的一头贴到母亲的胸口,另一头塞进我的耳朵。“轰隆轰隆”的声音便通过听诊器传过来,像天边隐隐的闷雷,我好奇地把那一头放在自己胸口,里面分明传来清晰的“滴-答”声,像窗台上的那只闹钟。声音真得不一样!我知道闹钟要上紧发条,秒针才会“滴-答,滴-答”地转动,表盘上的那只小公鸡才会点头啄米吃!这样看来,母亲心脏的毛病大概跟发条坏了差不多吧?我这样想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便在心头缠绕起来,那忧虑不甚明朗,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朦朦胧胧,如烟似雾。
   记得有一段时间,温暖的阳光总能从窗棂射进来,照到那一排药瓶上,光线穿透棕色玻璃瓶,像一片夕阳,落在药片光溜溜的身上,它们显得容光焕发,我便趴在那里盯着它们,看那束光线从药瓶上徐徐滑过。我祈盼这束光能赋予药片神奇的力量,它们也因此会变成可医百病的灵丹妙药。幼稚的我天真地以为,母亲吃下这些吸收了阳光的药片,病就会好,面颊就会露出阳光的颜色。可是,一年年过去,母亲的双颊越发紫红,越发气促,行动也越发困难起来。
   我上小学时,母亲还能下地收麦,她抱着麦捆装车,我站在车顶上,负责把麦捆踩实,在小孩子的眼中,这更像是玩蹦蹦床。看着在脚下乱颤的麦秸杆,我忽然冒出念头,想捉弄一下母亲,于是我折下一个麦穗,偷偷地把它插到另一根麦秸杆上,这样看起来一根麦秸杆上面就有一高一低两只麦穗了。趁她再往车上放麦捆的时候,我把这棵小麦递给她,说:“妈妈你看,这棵小麦好神奇啊,结了两个麦穗!”母亲接过去一瞧,大为惊奇,感慨地说:“怪不得神话里说,过去的小麦都结十个麦穗呢,看来可能是真的!”边说边轻轻地拽侧面的麦穗,不料,麦穗竟被轻易地拔了出来!见母亲上了当,我“咯咯咯咯”地笑起来,母亲也笑,说:“看这孩子,正经心眼没长成,倒学会骗人了。”
   对母亲的病来说,那些药片似乎只能扬汤止沸,不能釜底抽薪。我上到小学后期的时候,母亲能干得了的农活就只剩下摘棉花了。立秋以后,棉桃被阳光吻到,它们感受到温暖,便咧嘴一笑,吐出一口洁白的棉絮,碧绿的棉田里像下了大雪。我们家的棉花地在村南,路远,母亲那时走路都困难,她让我用架子车拉着她去。到了地头,娘俩儿把包袱围在腰间,做成一个装棉花的兜子,走进这片茫茫“雪地”,一朵一朵,把棉花采下,放进兜子里。不小心掉到地上的棉花,母亲已经不能弯腰捡拾,我就帮她捡起来,摘棉花的活计轻省一些,不会像收秋打麦那样累得气喘吁吁。环顾四周,碧绿的棉花叶,洁白的棉花朵,给人一种恬淡闲适的美感,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浪漫心情便油然而生。于是,我看着母亲说:“妈妈,我给我背几首诗吧。”母亲脸上漾开一朵笑容,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我便迫不及待地显摆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
   秋天的骄阳在琅琅的诵读声中从广袤无垠的天空慢慢滑过,棉田里的“大雪”也在我们娘俩身后慢慢融化,摘下的棉花晾晒后大部分拉到棉站,堆到高高的“棉山”上,剩下来的就弹成棉絮,全家人要依赖它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
   母亲剪裁衣服比较拿手,气力也还胜任,她把棉絮裹到各式各样的布片里,坐在缝纫机前,脚踩踏板,缝纫机带动缝针“哒哒哒哒”转动起来,缝针像一头蹦蹦跳跳的小鹿,它把布片当成了广阔的田野,欢快地在上面跑来跑去,等它跑完全程,厚墩墩的棉衣和棉裤就会像变戏法似的摆放到炕头上。至今记得,那件蓝底碎花的棉袄是母亲一夜之间做出来的,她还用一小块红绸布裹了棉花,在靠近左肩的地方缝了一只胖胖的小公鸡,小公鸡伸颈欲鸣,栩栩如生。据说小孩子阳气不足,容易招致邪魔附体,小公鸡是用来避邪袪灾的,有了它,那些鬼怪就不敢近身。
   日光月影里,剩余的棉絮劈成薄片,母亲一手托棉絮,一手摇动纺车,在纺车“嗡嗡”的转动声中,棉絮被抽成一根根棉线。棉线攒的多了,母亲就把棉线送到村里的染坊上色,雪白的棉线浸泡在染缸里几天几夜后,发生了华丽大转身,出浴时,一个个盔明甲亮,披红挂绿,颜色之鲜艳,另人眩目。拿回家以后,母亲把它们搭在绳上晾干,再按设计好的花色安放到一台老式织布机上……一番折腾后,繁琐的程序终于走完,织布机开动,梭子在母亲的两只手中穿来穿去,哐当,哐当,唧唧,唧唧,织布机响个不停……几个月后,织布机上便现出一道五颜六色的“棉布彩虹”。织好的棉布剪裁下来,摞在炕上,邻家大娘过来串门看见,就瞪大眼睛惊叹:“哎哟喂,胜乐,你怎么织这么多布!用得了吗?”母亲也不避讳,笑道:“我这病有今儿没明儿的,万一哪天死了,给孩儿留个念想!”
   与病魔共舞,注定无法岁月静好。疾病就像一个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把母亲困住,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枷锁的分量越来越重。慢慢的,母亲睡觉已无法躺平,有时半夜里还会憋醒,坐到炕沿上喘气,后来双腿开始浮肿,手指轻轻一按就能按出个深坑来。痛苦如毒蛇缠身,无法摆脱,终于有一天,母亲住进了县城的医院,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住院。
   我的第一副近视眼镜就是陪伴母亲时在医院眼科配的。县城的老城墙是由黄土夯筑而成,上面长满了荒草和酸枣树,医院就坐落在荒凉城墙根底下。我戴着新配的眼镜攀上城头,放眼远眺,星罗棋布的村落便清晰地落到我的眼底。我好像是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世界似的,心头一阵兴奋,可是,短暂的兴奋之后,忧愁又跑过来敲门,我开始忧心母亲的病,不知道她的病能不能治好。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坐着牛车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前面赫然出现一条深沟,牛来不及停下,径直掉了下去,我大吃一惊,心说完了,哪知牛一用力,车又从沟里冲了出来。我在暗夜中醒来,想起这个梦,觉得是个吉兆,兴许母亲的病能好呢。果然,几天之后,母亲病情好转出院了,我很高兴,天真地以为她的病彻底好了,哪里知道,她的病已经非常严重,打针吃药只是“权宜之计”,无法治愈。
   在病魔的步步紧逼下,母亲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住院。第三次住院是当年的腊月二十二晚上。那天,天气很冷,北风呼啸,院里长着几棵椿树,光秃秃的树杈像一群醉汉,在风中摇来晃去,你碰我,我撞你,咣咣作响,猫头鹰的身影从枝杈间一掠而过,撒下一串瘆人的叫声。我跟着奶奶,晚上睡的很早,第二天才发现母亲不在家,便问奶奶。奶奶说昨天后半夜,母亲又住院去了,是父亲和舅舅把她送去的。
   刮了一夜的风在早晨停了下来,橘色的阳光洒满了院落,温暖而安静。虽然我没有再做那个牛拉车的梦,但是我坚信母亲会像上两次一样,平安回家。我坐在屋门口静静地幻想,幻想着母亲走进家门的情景,直到舅舅哭着走进院子,打碎了这个幻想。看到舅舅哭得像个孩子,我吃惊地站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再也不会见到母亲了!
   没有了母亲,我的童年也就结束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失去母亲的悲伤是一种绝望的悲伤,那种悲伤就像一口永远无法填满的枯井,黑洞洞的,一直伴在我身边。几十年过去,无论光阴怎样流转,阳光都不曾照亮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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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世上最真的情莫过于母子之情,世上最好的爱便是母爱,然而,对于大多数可能视而不见的人来说是家常,在作者这里,成了留不住的奢望。本文用朴实的语言,用最能打动人的小细节,把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又来一次重逢,让人感动。作者对于长年有病的母亲,不从正面描写她的痛苦,而是从侧面,特别是一排排整齐的药瓶,来反衬母亲一生带着病魔生活的艰辛。然而,即使母亲病情不断加重,总是放不下勤劳,下地干活,摘棉花,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本文的写作手法也挺独特,特别有几处细节的描写,看似无意,实则是为下文做好了铺垫。字里行间无不透着浓浓的亲情,同时,也让我们明白,亲情需要珍惜。好文推荐赏读!【编辑:红尘一莲】【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110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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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尘一莲        2022-01-06 07:00:13
  现在想想,我们能够如此尽心尽力地生活,全是因为我们心里装满了亲人给予的爱,亲人在与不在,我们的心里永远都有他们的位置。
回复1 楼        文友:沧桑战神        2022-01-06 11:45:47
  谢谢一莲老师编辑,匆匆成文,必有不足之处,容以后慢慢修改。
2 楼        文友:燕飞舞        2022-01-06 22:23:32
  一口气读完了战神句句含情,字字含泪的苦乐年华,被深深地触动了。特别读到结尾,禁不住泪流满面。是的,只有感同身受才能有这么深的感悟。失去母亲,特别是年少时缺少母爱,就像生命中失去阳光,是人生永远无法弥补的最大的悲哀。拥有母亲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失去母亲的痛。我俩的命运何其相似!既然命运如此不公,阳光不曾照亮我们的井底,那么我们何不自己化身一束光,点亮希望,摆渡命运。其实我们都努力地这样做了,不是吗?加油!欣赏战神文笔,星月因你而精彩!
当认真成为一种态度,生命便不会在虚无中度过。
回复2 楼        文友:沧桑战神        2022-01-07 06:46:21
  谢谢燕飞舞老师欣赏!我们真得有相似的命运和生活经历。记得母亲去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时间走不出那种绝望的阴性,直到前几年想起她来还泪流满面,幼年丧母真是十分不幸!
3 楼        文友:张连菊        2022-01-07 10:55:37
  细腻,真情,感人。
走过春天 留住美丽
回复3 楼        文友:沧桑战神        2022-01-07 17:21:10
  谢谢张连菊老师!共勉!
4 楼        文友:江南柳烟        2022-01-07 20:38:49
  母亲是这世界上最温暖的陪伴,一面有母亲的陪伴,一面看着母亲与病魔搏斗,心里的感受可想而知。
回复4 楼        文友:沧桑战神        2022-01-07 20:53:57
  谢谢江南柳烟老师!
5 楼        文友:赵积琦        2022-01-14 01:28:55
  看哭了,可以想象母亲艰难地喘着气劳作的样子,要是活在现在多好,及早地发现病因,及早的治疗,至少不会让妈妈病情那么严重了还干农活。这也许就是那束光永远照亮不了心底的阴影。
回复5 楼        文友:沧桑战神        2022-01-21 12:37:46
  谢谢琦琦老师的点评!
6 楼        文友:淇水碧柳        2022-01-22 15:30:40
  母爱是我们永远讴歌的主题!战神的这篇散文感情真挚,描写细腻,对母亲的思念跃然纸上,让人感动!拜读佳作,欣赏并学习!
与文字相伴,把柴米油盐的生活过出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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