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早晨起得很晚，惺忪之中蓦然看见窗台上有一只白色大鸟。不禁一惊，仔细端详，原来是只白鹭。
　　 白鹭显得疲惫，但精神很好，显然是经历了长途跋涉。我心头一热。揉揉惺忪的睡眼想再接近它一些，凝神再看时，却踪影全无。
　　 从我居住的地方一直朝前走去，地势越来越低洼。荒芜的田野上，一条条交叉穿行的沟溪，在曲折中寻找着一个共同的去处———小河。此处离最近的村落大概一里多路。在我生命的一段时期，那里是我每日必去的地方。因为我可以从书页的缝隙里爬出来，深深喘息一下，看河面浪花水波，碧草蓝天，听空中轻风低语，燕声呢喃。在奇妙的自然界里，我感觉自已实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或许，是我的身心和水天融为一体了吧。
　　 暮秋的傍晚，昆虫在为季节作最煽情的演唱，随便一阵冷风都会抖落几片黄叶。我踏着柔软的土地，走向田间小径，一直走到溪水的尽头，那儿是小溪与河水交汇的地方。一路欢腾跳跃的小溪，见到河流，突然沉默了。它无声无息地融入小河，成了小河的的一分子。
　　 小河边，那些深深浅浅的水草，默默接受浪花的问候，鱼儿的轻吻。沿着河边，抬起我沉重的目光，会看到昏黄的光线涂抹着河面，粼粼波涛浮光跃金。空中散落着几点雀鸟的踪影。它们在你的视线里忽远忽近永不消失，如同不死的恋情。
　　 在河边有一株年轻的柳树，因其年轻，它的腰身显得挺拔而充满青春气息。低垂的柳条如少女多情的发丝。在这样一个深秋，在夕阳如血的柔光里，它显得妩媚而忧郁。在涌流不息的河边，它是在等待着飘然而至的欣喜，还是追忆着曾经分别的遗憾？它等待多久了？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它会不会变老？有朝一日，如果遇见，会不会变得相见不相识，问君何来。
　　 小河是沉默的。柳树是沉默的。只有柳树的肩头，那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多嘴多舌地和柳树叙说着莫名的喜悦。
　　 柳树是沉默的。柳树是寂寞的。柳树在沉思。当柳树这个样子的时候，你会从心底里感到疼痛。你会感到有泪涌出来，不在眼角，在心底。
　　 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柳树的根须扎到了我这个观光者的心里？
　　 涉过浅浅的小河，踏上河心一片沙洲。
　　 洪水季节，上游河道的一个大弯，使泥沙堆积，于是出现了这个河心小洲。年深月久，居然苇草繁茂，树木成荫了。生命在这个小岛上蓬勃而旺盛，展示着固有的活力。芦苇的飘絮雪一样弥漫在小岛上，使小岛充满了梦幻的白色。我欣赏着这苍凉而凄美的景色，倾听着生命所发出的和谐音响。
　　 但是，有一种声音，仅一声，就被我这并不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那声音哀怨，低沉，短促，仿佛是从喉管深处硬挤出来的。那是一种无奈也无助的声音。寻声望去，在一丛柔软的枯草中，一只白色的鸟儿蜷在那儿，它显得可怜，无法站立。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它极力扇动着左翅。但每一次努力的结果，却使它更加狼狈。它是这一带河流上常见的鸟，我认识的白鹭。
　　 这一片浅浅的河滩，是白鹭觅食的好场所。但今天，你的伙伴呢？你为什么会遗落在此变成一个孤独的生命？
　　 你的形体如此俊美，你是大自然的造化，是美的精灵，你为什么会变得形单影只，与荒郊野草为伍呢？你是在等待我这个失魂落魄的人吗？
　　 我们是两颗孤独的灵魂，都需要寻找慰藉和快乐，可是我们劳而无果。也许，我们一生中注定要在焦虑和等待中度过，与孤独和寂寞为伴，仅此而已。
　　 我靠近那只带伤的白鹭，我看到一抹血迹从它的颈中渗出，殷红而且眩目，在洁白的羽毛的映照下显得触目惊心。这是谁的罪恶？猎人？毒蛇？同类中的恶者？还是自己不小心所致？让一个美丽的生命如此凋零，无论如何都是罪过！
　　 可怜的鸟儿，它试图躲避我的捕捉。它浑浊的小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无助，似乎有一层泪雾弥漫其中。
　　 因为遭受不幸，它对这个世上的任何生命种类都失去信任。但它的努力毫无结果，我轻而易举地就将它柔弱的身体揽入手中。
　　 不要怕，小鸟儿，并不是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恶贯满盈。如果是那样，我会和你一样失望。但并不是。我们不是都期待着明天吗？总希望明天会更好。当我们发现期待的明天其实就是昨天的重复，我们又会满怀憧憬地期待另一个未知的明天。
　　 我的手轻轻抚摸它灵巧的脑袋，抚平它零乱的羽毛。爱抚也顺着我轻柔的手指 传递到它的全身。它吃力地仰起脑袋，疑惑地望着我。
　　 放心吧，我的小鸟儿，我不会伤害你。
　　 我在浅水里捉到几条小鱼，给它喂食。我双手捧着它，在河边饮水。
　　 天黑了，我的小鸟儿，我能带你回家吗？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丢下每日必读的书卷，心早就飞向了河心小岛。
　　 我的白鹭安静地躺在几茎苇樱搭建的巢内。这是前一天晚上，我的精心杰作。见到我，它的喉咙里发出那种浑浊的声音，让我听不真切。但是，我还是听出了它对我的信任。它的体力有所恢复，这让我感到欣喜。我把我最爱吃的食品带来给它喂食，它吞咽得很是卖力。没想到，咱俩的胃口都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来照料它。给它喂食喂水，给它安慰，给它爱抚。第二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我的可爱的小鸟儿，它能双腿站立，有力地扑打它的翅膀了。
　　 当我站在河边那株柳树旁时，它机敏的小眼睛很快就发现了我。
　　 我的小鸟儿，我们的故事该结束了。你完全恢复了健康，我不能再给你喂食了。你必须拿出你的真本领，在自然界中寻找你的生活，因为你不可能永远属于我，你属于这条永不止息的河流，你属于头顶上那片浩渺无际的天空，你属于你的伙伴，你的理想。只是偶然的机缘，在生命的旅途中，你我有幸相伴，前路漫漫，该是我们挥手作别的时候了。不要难过，不要忧伤，一切会过去，一切会好起来。有时候该忘记的就要忘记，该重新开始的就立即行动。青春弥足珍贵。
　　 当那滩浅水里的小鱼虾所剩无几的时候，我的小鸟可以起航了。它拍打着翅膀在我的肩头作出跃跃欲飞的姿势，甚至可以在我的头顶上作一个漂亮的滑翔。
　　 我感到欣慰。俊鸟儿，你是属于自然的。你同时也是属于这条河流。就象那棵柳树，属于河流和脚下的土地。谁也别想因其美好而占为已有。离开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你同样会死亡。就如同我曾经绝望的心情。
　　 远处，河面上，一群鸟儿飞过来了，越来越近，那白色的鸟儿。我的白鹭鸟，它们是你的同类吗？是来寻找它曾经遗落的眷恋和相思？目光向这个世界征寻答案，青天无语，白云不言，只有一阵深秋的凉风掠过我冰冷的额头。 
　　 在我所有的梦里，都见不到太阳。在我所有的记忆里，都难觅阳光的踪迹。生命如同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在毫无质感的触摸中难以割舍。小鸟儿，我心爱的朋友，你能告诉我，这一切为了什么吗？也许你灵慧的头脑能为我破译这未知的世界，解读自以为聪明的人类难以解读的秘密。
　　 屈指算来，今天是你我岛上相见的第二十一天。在你们卵生的家族中，二十一天，整整三个星期，恰巧是一个生命孕育的时间。我的小鸟儿，此刻，我打算为你送行。
　　 这是深秋的又一个黄昏。在这个河心小岛一片柔软的枯草上，你我相拥相依。我的小鸟儿，我深情地凝望着你，或者说，你的妩媚娇小，诱发了我深情的凝望。你用你长长的喙，轻啄我的手臂，我的衣袖，我的脖颈。小鸟儿，这是你示爱的方式吗？如果我没有作错误的解读，这一定是了。其实在五天之前，你就可以踏上遥远的旅程，去寻找你新的生活，可你只是在我头顶上盘旋，在沙洲的上空盘旋，然后在离我远远近近的地方，或引吭高歌，或翩翩起舞。我曾在心里骂过你：贪图安逸，没有志向，把自己锁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其实你是可以远走高飞的。
　　 我站起来，将白鹭擎在手中，另一只手拍拍它光滑的背，然后向空中用力一投———它轻轻地扑楞一下翅膀，从我的手中起飞。我似乎听到一声嘶哑的哀鸣，听得我心中疼痛难忍。仿佛心和肉体都被撕裂，鲜血汩汩而出。
　　 我无力地瘫在地上，仰望天空。它轻轻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在我头顶上盘旋，一圈，又一圈……
　　 走吧，我的鸟儿。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这个小河？这个小岛？还是苍老不堪的我？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走吧，我的小鸟儿，走得勇敢点，和你生命中的深情眷恋挥手告别；走吧，我的小鸟儿，不要这么缓慢这么沉重，快点抖落你翅膀上的灰色的抑郁和忧伤。
　　 我看见了勇敢的白鹭加快了速度，冲向了那苍茫的天空，我看见阳光在它洁白的翅膀上微笑，我看见阳光了，我从心底里高兴，为自已，也为小鸟！它飞到它生命的一个新的高度，看到了我无法看到的景象！
　　 我感到心头一紧，蜷缩成一团，瘫倒在地上，热泪汹涌而出，流向耳廓。
　　 整整一年，我没有再去光顾这条小河。没有踏上小岛半步。
　　 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回到河岸那棵柳树身旁 。它无声无息地伫立着。它依然年轻，遥望河心那片小小的沙洲。我不想再踏上去。尽管那上面有无数只鸟，但没有我的那只。
　　 下雪了。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轻柔而且温暖。和岛上的苇絮一起，在空中追逐，弥漫了我整个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