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S市还没完全摆脱冬天的影子，早晚时分，依然会觉得凉嗖嗖的。即便如此，那些在冬日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早已按捺不住爱美的天性。无遮无拦的阳光下，他们与慢慢苏醒的春天同时焕发着生机。
　　 世间万物所有的改变，没有预兆，也并不突然，却都在悄无声息地蠕动、扩张、延伸……
　　 一
　　 周一。市化工厂办公楼二楼。从走廊尽头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里，来回晃动的人影显得扑朔迷离的。那些被日光束缚的人，摇摆着从五颜六色的光线中挣脱出来，愈发显得光鲜亮丽，似刚刚破茧的蛾子。
　　 楼梯口拐弯处，面容有些憔悴的田主任一边走着，嘴里还在不断地发着牢骚：“找、找、找，我又不是它爹，它去哪儿又没提前通知我，我上哪儿找去呀！还说什么，找不回来就别回家？你这不是为难人吗！”
　　 他的着装和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人有些不搭，只有微秃的头顶在阳光下泛着暗淡的黄光，远远看去，像一坨儿新鲜的狗屎。
　　 田主任耷拉着脑袋走到人事科门口，将早就掏出的钥匙插入锁孔。“啪”地一声，门开了，他摇晃着身子拔出钥匙，继续自顾自地说：“丢个破猫，瞧把你急得？我又没求着你养。有本事养，丢了，你倒是找去呀！自己不去找，成天待在家里跟个大奶奶似的，倒把别人指使得像只浪鸭子（在水里游动的鸭子，双脚不停地划动）。什么人呀！”他嘟囔着，气哄哄地冲进办公室，一屁股摔在椅子上。
　　 “这大清早的，是谁惹着您了？”孙萌随屁股跟进来，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在腰间左右摆动着。由于跑得匆忙，她原本俊俏的脸蛋儿愈发显得红润迷人了。
　　 “还能有谁？我家你嫂子呗！”“垮啦”一声，田主任将手里的公文包扔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侧过身，抬起右手胡乱地比划着，说，“孙秘书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自从我和你嫂子结婚到现在，她从来都没出去工作过，一直待在家里种花、养猫。你去大街上看看，别人家的老娘儿们都是遛狗，她可倒好，成天介遛猫。这都没什么，我全能忍，毕竟夫妻十来年了。这不吗，昨天早上去公园遛猫时，也不知那只破猫发了哪门子神经，从你嫂子怀里一下子窜了出去。”顿了顿，声音变得小了许多，“平时那只猫很听使唤，这次不知怎么了，无论怎么喊，它就是不回来，一溜烟儿就没了踪影。”说到这儿，“唉”地叹了口气，放下手，“猫跑了，她自己不去追，却跑回家喊我出去给她找。找就找吧！可是，我都快跑遍整个城区了，累得半死，腿儿都跑细了，还是没找到。”停了停，继续，“别看我累成那样，回家之后，就因为没找着猫，她疯了似地闹腾呀！还指着我鼻子说，‘找不着猫，你就别吃饭，也别睡觉。’这不，都折腾到凌晨三点了，还一个劲儿地催我出去找呢。唉！真没法，好不容易赶上个周末，本想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却被那只破猫搅得一塌糊涂。摊上这么个不知心疼人的媳妇，我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因为一只猫呀！不至于。您别发这么大火，气大伤身。我先给您泡杯茶去。”孙萌转身沏茶，一边倒水一边说，“嫂子平时多贤惠啊！做饭、带孩子，家里家外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咱们单位人都说，嫂子是您前生修来的福呢。”说着，把沏好的茶水捧到田主任面前。
　　 田主任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一边说：“我不是跟那只猫生气，是跟你嫂子挂火。你可不知道她昨天那个凶样呢，吓得我早上都没顾上洗脸就跑出来了。还前生修来的福？切！谁知道我前生做了什么孽呀，竟摊上这么个……”
　　 就在他滔滔不绝地诉苦时，孙萌用手撩起垂在胸前的一帘头发，顺势将头一甩。那帘头发擦着田主任的耳垂儿飘过去，顷刻间，一股淡淡的茶香夹杂着洗发水儿的清香弥漫在办公桌周围的空气当中，熏得刚还怒气十足的田主任理智了许多。他侧过脸看了看孙萌，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茶杯，无奈地将头摇晃两下，把剩下的半截话咽了回去。
　　 “好了、好了，不生气。其实，猫很脏的，不适合在楼房养。再说了，您家妞妞还是个孩子，养猫就更不合适了。您回家和嫂子好好说说，她那么聪明，会明白的。”
　　 “明白个屁。唉！你说的这些，我都说过一万遍了，可她就是听不进。说多了，她就哭爹喊娘地说……啊——切！”田主任打了个喷嚏，“你瞧瞧，一准是她又在家说我呢！啊——切！”
　　 田主任说的没错，他爱人秀芬在家里，真的一直在埋怨……
　　 二
　　 田主任走后，秀芬从送完孩子回到家，干着活嘴都没闲着。
　　 她撅着个大屁股，一边着浇花一边发着牢骚：“堂堂一个人事科主任，丢个猫都没办法找回来？真是个活废物，直接发动厂里职工去找不纠结了？一只猫就把你愁成那德行，瞧你那点儿出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可倒好，跟了你这些年……”
　　 “咚咚咚……”正当她说得嘴角泛白沫时，有人敲门：“芬儿在家吗？”
　　 秀芬放下手里的喷壶，转身开门：“妈，您咋过来了？”
　　 “你还问我咋来了。今天晨练的时候，听小区人说，昨天看见妞妞她爸在找猫，天都黑了，还有人听见他到处喊‘大黄（猫的名字）’呢！有这档子事儿？”
　　 “嗯！昨天，他的确在找猫，是我早上遛猫时跑丢的。”
　　 “找着啦？”秀芬妈惊恐地瞪着双眼。
　　 “就他那个活废物，上哪找呀！他要是听我的，发动厂里那些人帮着找，早就找着了。可他……”
　　 “你这孩子，大周末的，哪能让厂里人跟着找猫呀！传出去让人笑话。”
　　 “您不知道，他们厂里，好多人都是通过他的关系进去的，帮这点小忙算啥？”
　　 “你说的也是。大黄平时不是挺听话的吗？怎么就……”停了停，“我估摸着，又到‘叫春儿（发情）’的时候了。”
　　 “嗯！这倒没准儿。我不管它是不是叫春儿，反正跟他说了，今天晚上要是再找不回来，他也别回来了，什么时候把我大黄找回来，什么时候再回家。”说着，扭动两下脖子，说，“怎么这么累呀！”伸手拉了一下母亲，“妈，咱坐下说。”说完，“扑腾”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刚坐下，沙发便深陷进去一个大坑，那两扇大屁股松松垮垮地摊成了一片。
　　 秀芬妈指着沙发上摊开的屁股，说：“瞧瞧、瞧瞧，快瞧瞧你这一身肉，能不累吗？不是我这当妈的说你，你真该出去找份工作了，要不然就多出去运动运动。”说着，坐下来看着秀芬。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出去工作？要他还有什么用？”欠身，艰难地拿起茶几上的电话，“不行，我还得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今天找不回猫，他就别想回家。找不着猫就想回家？门儿也没有。”
　　 三
　　 孙萌看着打完喷嚏蔫头耷拉脑的田主任，笑着说：“您还信这个？”随手递过一张纸巾，“准是昨天晚上着凉了。”
　　 田主任擦了一把鼻子，呜呜囔囔地说：“不着凉才怪呢，她不但不让我睡觉，还一直扯我被子呢！说什么，‘我不稀罕别的，就喜欢养个猫。你也拍拍良心，自从嫁给你后，又是给你生儿，又是给你育女的。让你找个猫，瞧你那德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至于吗？’你听听、你听听，这都哪跟哪呀？也不仔细想想，不去工作，再不会生儿育女，我还要你有啥用。唉！结婚这些年，我跟她生气地方多了去了，不单单是找猫这点儿事，她一直是没理搅三分那德行。”说完，用手指着李副主任的座位对着孙萌说，“你坐那，听我慢慢给你说。”
　　 “我坐那？合适吗？一会儿他来了，看见我……”
　　 “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孙萌。
　　 “嘘——来电话了。”田主任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又指了指电话，“你瞧瞧，我没说错吧！我就说嘛，肯定有人在背后说我呢！不是你信不信的事儿，我媳妇的。”接听，“喂！”田主任刚说了一个喂字，秀芬在电话那头就扯着嗓子骂开了。许是懒得听，或是吵的慌，他把拿着手机那只手举出去。片刻，又拉回到耳边，说，“上班呢，哪有时间去找猫呀！什么？你别……”话还没说完，“嘟嘟嘟……”秀芬就把电话挂了。
　　 田主任无奈地把手机放到桌上，用手指着说：“刚你也听见了，她根本不听你讲道理。”说完，端起茶杯轻呷一口，“不说她了，刚说到哪了？”
　　 “哦！刚说到李副主任嫂子就来电话了。”
　　 “对对对，你坐那听我慢慢说。李副主任退休了，你坐那儿吧，反正暂时也没人坐。”
　　 “李副主任退休啦？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
　　 “周六退的。之前，他一直没让说，想着退休后再和大家告别。偏巧，他女儿周五晚上就从上海过来接他，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这不，他周六那天就带着惊喜去上海了。临走时给我打电话，委托我周一上班时跟大家伙说一声。这不嘛，光顾着说猫，忘了说这档子事儿了，都是被你嫂子气的。”
　　 听到这儿，孙萌脱掉外套，坐到李副主任的椅子上。
　　 刚刚脱掉羽绒服的她显得更苗条了，原本就很丰满的两只大奶子也愈发圆润，一颤一颤地在胸前抖动着，似挂了两个充满气的气球。坐下后，她甩了一下头发，仰着脸，笑着问：“李副主任退休了，总不能，那么多活让您一个人干吧！”
　　 “副主任的事儿还没定，具体看厂领导安排。当然了，领导也会参考我的意见。可是，这段日子，你嫂子是天天折腾，弄得我脑子乱糟糟的，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些事儿。爱咋地咋地吧，就等着领导安排。”田主任一脸的无奈。
　　 “别呀！这件事，您得放在心上，万一领导安排一个与您合不来的咋办？依我看，还是您推荐个人选合适。您好好琢磨琢磨吧。找猫的事儿包在我身上，这件事儿交给我，您就回家踏踏实实等好消息吧！”
　　 “回家？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回，纯粹孤家寡人一个喽！”
　　 “您家那只猫什么样？晚上回我们小区帮您找找。我们那，好多流浪猫，成天叫，特烦人。”
　　 “对了，我咋忘了你住的小区离公园不远了。瞧我这记性。”田主任拍了一下脑门。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忘啦？我来这里上班还是您介绍的。”
　　 “对对对，想起来了。那天，去公园遛弯儿，看见你在哭，我问你怎么了，你说……”
　　 “您还记得呀！前年的事儿了，那会儿，我刚和那个姓胡的王八蛋离婚，一个人又没工作，坐在公园东北角那条长椅上哭。本想哭个痛快，然后一死了之……”
　　 “别想了，都过去了。”
　　 “当时还多亏被您发现，要不然，我早就……不说了。”
　　 “一晃都快两年了。我一直没问，你现在？”
　　 “还单着呢！这样挺好。不说这个了。对了，中午，我请客，再次感谢您这位救命恩人。说吧！去哪儿？”
　　 “我还是回家吃吧！”
　　 “嫂子不是说了吗，找不着猫就不让您回去。”
　　 “唉！”
　　 四
　　 秀芬只要听见妞妞爸说忙着呢就来气，撂下电话，憋着嘴说：“你那份破工作，有什么大不了的？报完到之后，就没啥事儿了，能没时间？骗谁呀！一天找不着猫，我就一天不让你回家，什么时候找着了，再让你回家，看你咋办。”
　　 “你不能不让他回家，这样做不对。再说了，妞妞晚上找她爸怎么办？依我看，不就一只猫吗，丢就丢了，大不了再抱养一只。”秀芬妈劝着。
　　 “妈——找不回来哪行呀！您可不知道，我家大黄可听话了，对我来说，它比妞妞爸都重要。”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当着妞妞可别这样说。”
　　 ……
　　 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到了中午。
　　 “妈，我饿了，您想吃点儿啥？”
　　 “我不饿，不想吃。你多做一点，一会儿他回来吃饭，就别言语了。”
　　 “猫没找到，他还有脸回家吃饭？”秀芬不屑地回着。
　　 她说的没错，田主任真的“没脸”回家吃饭。此刻，他正在运河边的一家餐厅里和孙萌一起吃午饭呢。
　　 “您家猫长啥样？我下班后留心看看。”孙萌一边剥着大虾一边问。
　　 “是一只黄色的猫，只有四只爪子和鼻子是白色，叫大黄。它长得很胖，大概有十多斤吧！特别好认。”
　　 “好嘞，记住了，您就回家等消息吧！”
　　 “回家？要是能回家就好了。”田主任喝了一口酒：“嗞，哈——”吐着舌头夹菜。
　　 “哦！对了。”孙萌转动着眼珠，“您下午不是有个会吗？您踏踏实实去开会，我回家帮您找猫。”
　　 “嗯嗯！辛苦你了。”
　　 五
　　 下午五点，化工厂职工陆陆续续朝着大门口走去，只有田主任徘徊在门口外的柳树下不肯离开。他微秃的头顶在挂在天边的太阳下，没有一点儿光泽，似一坨儿风干的狗屎。
　　 “呼——”一阵凉风吹过，婀娜的柳枝轻轻摇摆着，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抓住一根柳条仔细端详着，说：“还是暖和多了，都发芽了，要不然，真不知道这个晚上咋熬。”
　　 “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正在他发看着柳枝发呆时，电话响了。“喂！”
　　 “您在哪儿呢？”
　　 “孙萌呀！我还以为是你嫂子。我在厂门口，什么事儿？”
　　 “您还真没回去？”
　　 “回哪儿呀！”
　　 “您来我这儿，我们小区里又有好多猫叫上了，您过来看看有没有您家那只。”
　　 “真的？太好了，我马上过去。”
　　 ……
　　 六
　　 两天后，秀芬和慵懒的阳光一起趴在玻璃窗上。她已经两夜没好好睡了。她惦记丢失的猫，也惦记妞妞她爸。
　　 “妞妞，起床吃早饭啦，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秀芬朝着妞妞卧室喊。厨房餐桌上，放着一枚煮鸡蛋和冒着热气的牛奶。
　　 “这么早？爸爸回来了吗？”
　　 “还——没。”
　　 “我要爸爸。”妞妞哭着说。
　　 “别担心，妈妈把你送到学校，回来就去找他。”
　　 送完孩子，秀芬朝着化工厂走去。
　　 值班室大门被她肥胖的身子堵得严严实实的。
　　 “您找谁？”正在值班的保安问。
　　 “我找人事科田主任。”
　　 “人事科在二楼，先登记。”
　　 登记完，秀芬急匆匆爬到二楼。妞妞爸没在人事科，她又跑到会议室。她站在门外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说：“经厂领导决定，孙萌被任命为人事科副主任。”
　　 秀芬听得出，这是妞妞爸的声音。她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一下冲进会议室，正好与掌声和“恭喜”声撞在一起，弄得她一脸的茫然。
　　 田主任站起来，吃惊地看着秀芬：“正开会呢，你怎么来了？”
　　 “说，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找猫呀！”
　　 “找着了？”
　　 “没有，今天晚上还要去找。我一定要把它找到，找不回猫，坚决不回家。”田主任一脸的春风得意，回过头，笑着对在场的人做了个散会的手势，“没事儿了，大家各自忙去吧！”
　　 “嫂子好。”孙萌笑着跟秀芬打招呼。她今天穿了一件黄色薄外套，显得十分耀眼。
　　 就在她侧身从秀芬面前走过去的时候，那两只突突跳的大奶子颤得更厉害了。
　　 秀芬瞟了一眼孙萌，转头盯着田主任：“今晚，别去找猫了，以后也别去找了。回家！”说着，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那只猫回不回来不重要，你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和妞妞离不开你。”说完，胸脯也颤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