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凤舞大地(小说)
一
我7岁那年,我的家乡皂角树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村民们像意外地得到了一箩山芋似的分到了自家的责任地。其实,村里那些顺着山势弯弯绕绕的盘山地像家乡人的生活一样贫瘠,但当村民们诚惶诚恐地站在分到自己名分下的土地上时,心里还是感到像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一样的温暖。
我的家乡皂角树村是红土高原上出了名的穷山村,是典型的屙屎不生蛆的穷地方,山高坡陡,土地贫瘠,气候冷凉,土地承包之前,家家户户都过着“种一山坡,收一罗锅”的穷日子,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得依靠县里发救济粮仓皇度日。坐落在大山皱褶里的村庄九成以上是山地,吃的是粗粮,村里仅有的那一溜窄窄的水田便显得十分吝啬而又非常抢眼地分布在村前的小河边了。山地分完后,村民们便把目光盯在了那一溜窄窄的水田上,按人头计算出面积,通过抓阄确定区域。无独有偶,我家分到的那块水田和花红家的挨在一起。事情就是由这两块水田引起的。
再也不是大集体混工分的时候了,像跟节令赛跑似的,春节刚过,村民们就迫不及待地下地干活了,扛着农具吆着牛,行色匆忙地各自朝自家的地里奔去。犁田耙地,理墒施肥,精耕细作,生怕自家种的庄稼没别人家的长得好。我父亲早出晚归,因为动手得早,时下,他已赶着牛车往田里运厩肥了。旁边的稻田里,花红的劁猪匠丈夫金二才从外面揽活回来,嘴上叼着旱烟袋正慢吞吞地赶着牛犁田,显得既笨拙又吃力。见我父亲,金二老远就嬉皮笑脸地对我父亲喊,显得格外的亲热:
“石大哥,干得早不如干得巧,你老哥悠着点,急什么呀?”
金二尖细的呼喊声干巴巴地回荡在空旷寂寥的田野上空,显得既虚假又生硬,和田野里秩序井然的繁忙景象格格不入。劁猪匠金二一年四季流离在外,手里敲打着一面铜锣,走村串寨,劁猪阉鸡,有点游手好闲的意思,对农事却一窍不通,我父亲对他一向不以为然。我父亲板着脸说:“金二,地都承包了,由自己当家作主了,各自管好自家的地,不要对别人指指戳戳的。”
我父亲话里有话,除了不屑和警告,更是要表达一层两邻家各种各的稻,井水不要犯河水的意思。金二的漂亮小媳妇花红是个聪明漂亮的女人,此时她卷起裤管赤脚站在田里,露出圆润、白得晃眼睛的小腿肚。她春风得意地抬起头来,对着一脸严肃的我父亲露出灿若阳光般的微笑,那似是而非的笑意里流露出的是对我父亲别跟金二一般见识的期待,同时也暗示对我父亲做农活一丝不苟的赞赏。当她感觉到我父亲的浑然不觉时,便只得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轻描淡写地将头转了过去,对金二说:“你还磨蹭什么呀,别人家都要栽秧了,你还不知道急呀?”
金二咧嘴笑了笑,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父亲:“石大哥,都怪我多嘴,嘿嘿,地都已经像过了门的老婆了,全由自己打理啦。”
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花红迷人多情的微笑没能融化我父亲满脸的冰霜,却使他从骨子里感到了这个女人的可怜。他一言不发,跳进田里娴熟地干起活来,他用钉耙将堆在田里的厩肥摊开,耐心细致地将厩肥厚薄均匀地浸泡在水田里。我父亲的庄稼活做得像女人手上的针线活一样的精细。
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相安无事,在我们皂角树村,说几句热嘲冷讽的话,发生几起磕磕碰碰的小摩擦,甚至男男女女打情骂俏地斗上一阵嘴,抑或指桑骂槐地对心存怨恨的人家骂上一顿,那都是司空见惯无可厚非的。可是,我父亲跟金二闹得势不两立却是从第二天开始的。第二天,我父亲一到田边就傻了眼,金二从我家田里放水做田,并从我家田埂的上放水口放水往里冲,黑色的粪水全流到金二家田里去了,我家田里筋筋吊吊的只剩下些没沤烂的枯枝败叶,而金二家田里的水却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粪水……
我父亲气得七窍生烟,见金二还若无其事似地佝偻着腰在田里做活,他忍无可忍,站在田埂上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金二,我日你祖宗!你就是这样干得早不如干得巧的啊?”
金二漠然地抬起头来,对我父亲无端的谩骂做出一副猝不及防的样子:“石大哥,什么事?”
“什么事?我田里的粪水都被你控走了,你还问我什么事!”
“这叫什么话呀,石大哥。”金二大大咧咧的,很不以为然地说,“过去生产队的时候这块田的水就是从你家田里放的,现在还得放,水无来处呀。”
“生产队是生产队,现在这田是我的了,你偷奸耍滑到我头上来了。我告诉你,这缺德事不是人干的……”
“不是人干的还会是狗干的!你说咋办?要不,你把我田里的水放回去?”
我父亲没想到金二会如此赖皮,我家的田明显高出了许多,水不可能撤得回来。他说:“金二,我不跟你讨价还价,你家的厩肥运来得往我家田里倒,要不,这事我跟你没完!”
漠漠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高空,我父亲和金二的争吵引起了在田间做活的村民的好奇,他们到现场一看,都觉得金二欺人太甚了,做农活哪会有如此投机取巧的。他们议论纷纷的,都说金二的不是。我父亲当仁不让:“金二,你别不识抬举,你要是不把我田里的厩肥赔来,我就把你家的田埂挖了,让你也种不成!”
“我金二就没怕过谁!”金二的嘴角滑过一丝冷笑。
此时,我光着脚丫站在田埂上,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大人们的争吵充耳不闻,他们倔起来有时比牛还不服劝导。但金二挂在嘴角的冷笑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更叫人哭笑不得,我父亲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找金二的麻烦,第二天一大早,金二却气汹汹地找上门来了。金二家的田埂连夜被人挖倒了,田里的肥水全部顺沟流走。金二咬定是我父亲干的,他站在我家门口斜睨着我父亲:
“姓石的,火着枪响,咋说干就干上了呢?你也不会再等几天,做得也太露骨了吧。”
我父亲感到莫名其妙,嘴里嘀咕着跟金二到田边一看,金二家的一半边田埂果真被人挖坍塌了,田里的水流得一干二净。明人不做暗事,我父亲一口否定是自己干的。“这缺德事是龟孙子干的。”我父亲急得不知说什么好。
金二说:“是男人敢做敢当,你都说要挖我家的田埂了,还不承认?”
“我说要挖你家田埂,可我没挖,我只是嘴上说说。”我父亲干巴巴地说。
“这事你叫别人咋想?你没挖,谁挖?”
“我咋知道……”
“你不知道?可没人说要挖我家的田埂!”
金二老气横秋的。这里面一定有阴谋,可我父亲不知作何解释。金二不依不饶的,我父亲和他脸红脖子粗地又大吵大闹了起来,他们的争吵声充斥了整个乡村田野。田里做活的人都赶了过来,他们高高的卷着裤子,浑身沾满了黄泥浆,男男女女一长排站在我家田埂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好事者的脸上甚至露出幸灾乐祸的讥笑。“我爹没挖!”我稚声稚气地他们说。可没人听我的话,都嗤嗤地对着我笑,笑得我胆战心惊的。
村长老陆带着文书匆匆赶到田里。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陆黑着脸对我父亲说:“石蛮子,你昨天都放出话来了,大伙都听到了,你还不承认?这可不像你石蛮子的作派。”
我父亲的眼睛都急红了:“你老陆也是他妈的混蛋?”
老陆看着我父亲:“石蛮子?我混蛋,可我没挖别人家的田埂。”
老陆这么一说,金二气焰更是嚣张,他显得趾高气昂的,逼着老陆主持公道,对这件事作个了断。为了平息事态,老陆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当机立断,责令我家秋收时节赔偿金二家两担谷子。我父亲的肺都要给气炸了。当时,我和花红的女儿小美头跑到小河边,加入到小伙伴们捉泥鳅的队伍之中。听着我们两家大人越来越凶的争吵,小美头胆怯地问我咋办。我不屑地说:“大人们的事,咱们别管。”小美头可怜巴巴的望着我,说:“小伍哥,要不,咱们去把坍塌的田埂筑起来吧。”
其实,我的满不在乎是装出来的。小美头这么一说,我就同意了。“小娃娃,玩泥巴,玩到天黑不回家……”我和小伙伴们唱着乡村歌谣,七手八脚地筑起田埂来,大人们也不干涉,权当是我们瞎闹着玩。小美头告诉我,他父亲第二天手里拎着那面铜锣,悄悄地出门揽活去了。没几天工夫,田坝里齐刷刷的都插上了秧,我们筑田埂的工程半途而废,赶不上节令了。
二
山风凉了起来,气候是季节的标志,眨眼的工夫秋天就到了。像掐算着日子似的,金二回来了。金二回来的当天晚上理直气壮地拎着一条麻蛇口袋,像讨债鬼似的来我家催要那两担谷子。
金二前脚才迈进我家院门槛,花红后脚就跟着来到了我家,两口子拉拉扯扯的。花红拽着金二的手袖说:“你咋这么蛮不讲理啊,金二?人要讲良心,坏事做多了会断子绝孙的。”
“你别跟老子捣乱,滚远点!”金二气呼呼地说。
金二将花红的手摔开,花红蹲在我家屋檐下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当时我和小妹站在院心里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两口子不知玩的什么鬼把戏。外面吵吵闹闹的,我父亲和母亲慌忙从屋里出来。我父亲阴沉着脸问蹲在地上的花红究竟发生什么事。
“你问他。”花红眼泪婆挲的,怨恨地瞅着金二。
金二笑嘻嘻地看着我父亲:“石大哥,娘们做事拖泥带水的,别理她。我来背我的稻。”
我父亲自认倒霉,稻子才从田里收回来就为金二准备好了。“你自个儿到杂柜里撮去。”他冷冷地说。
“谢了。”金二说着就往屋里钻。
此时蹲在地上的花红嗖地站起来,问金二:“金二,你还真有这个脸啊?”
“你这臭婆娘,你是咋回事?”金二捶手顿足地骂了起来。
看来事情有些蹊跷,花红是有难言之隐。我父亲仔细盘问花红:“大妹子,到底怎么回事?”
花红捋了捋额头上的乱发,做出一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样子,指着金二对我父亲说:“石大哥,这人是魔鬼,太可怕了。那田埂是他自个儿挖倒的……他只知道劁猪阉鸡,压根就不想种地!”
花红的话一说出来,我们一家人都愣了。我小妹睁大圆滚滚的眼睛好奇地问我:“哥,小美头她爹自个儿挖自家的田埂?”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小妹的话音才落,只见金二对花红怒目相向,抬起手一巴掌朝她打了过去:“你这个臭婊子!你要干什么?”
我父亲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花红拉过来,对金二说:“金二,你自己做的缺德事,还有理打人?”
“石蛮子,老子打自己的老婆,关你屁事?把这婊子打死了拖去喂豺狗!”金二眼露凶光,还要上来打人,我父亲一把就把他推开了。我父亲慢条斯理地说:“金二,别在我这儿动手动脚的,咱们找村长说理去。”
金二老羞成怒,指着花红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臭婊子,你里外不分啊你?你在家等死吧,这个家老子还不呆了!”说完,丢下麻袋扬长而去。
花红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金二,你滚,你这个畜生!”
看着金二灰溜溜地走了,我对小妹说,金二会打自己的老婆,也一定会挖自家的田埂,这叫家辣子,灭自己的威风,长别人的志气。
三
劁猪匠金二是第二天早早离开皂角树村的,听说跟他一起走的还有时常来村里卖懒豆腐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四川女人。之后,他像是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般。那天早上,我母亲悲天怜人地说,为了两担谷子拆散一个好端端的家,真是作孽啊。花红是好人啊,要不是人家站出来说话,恐怕我家要背一辈子的黑锅。我父亲却愤愤不平地说:“可好人这么多年偏偏就跟了个乌龟王八蛋!”
我父亲爱打抱不平的性格是天生的,我母亲一向不敢恭维,也只得由着他的性子来。她唉声叹气地说:“说来说去,还是怪田少,一年一家就收那么点谷子,比人的命还金贵。要不是养家糊口,即便咱没做那亏心事,那两担谷子咱也认了。”
我母亲说这种没骨头没原则的话,要是在平时,必然会遭到我父亲一顿漫天的责骂。这天,我父亲却慢条斯理地说:“田少,那稻,咱就在地里种!”
我父亲的话吓了我母亲一大跳。“地里种稻?你发什么神经。”我母亲张大了嘴望着我父亲。
“能不能种,那都得试,不试咋知道不行?我先用屋后的自留地试试看。”我父亲不容改变地说。
村里好泱泱的一个小媳妇守了活寡,并且这个人是为自己打抱不平才落得如此下场,这事令我父亲感慨万端,从而促成他在旱地里种稻的最后决心。其实我父亲种旱稻的想法由来已久,据他后来说,在大集体的时候他就曾萌生过这种想法,只是那时他说话不作数,生产队队长老陆不会听他的。现在包产到户了,种什么他可以自己作主。按照他的想法,一旦地里种出稻谷来,他伟大的发明不但能改变皂角树人的生活,还可以全县推广,可以改变祖祖辈辈非得在水田里才能种植稻子的生产模式,那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农业革命!意义非同凡响。
我父亲在大集体时就对种水稻深恶痛绝,他的风湿病就是在稻田里被水泡出来的。要想吃上一季稻谷,庄稼人谁不是被水泡脱了一层皮,且程序繁琐,精耕细作,从撒小秧开始就离不开水。小秧才撒上,又要忙着做田了,耕,耙,赤着脚在水田里跟着老牛晕头转向左一圈右一圈地转悠,溅了一身的黄泥浆,粘粘糊糊的。泥浆还未干,又要下田了,拔秧,插秧,躬腰驼背的,不掉一层皮那秧栽种不下去,薅秧的时候运气不好还要挨蚂蟥叮。父亲不胜其烦,不胜其累。在旱地里种稻谷就省事多了,一旦实验成功,他就是劳苦大众的大救星。我一直认为父亲是痴心妄想,村长包括村里的其他人都认为父亲是痴心妄想,可别人的热嘲冷讽他充耳不闻。他我行我素,一意孤行,他有一百个理由相信:有志者事竟成!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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