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犬杀(小说)
一
郭家坟村西北大洼麦田里,烟老板郭尚怀和爱犬大黑由南向北前进着搜索野兔。他的发小三旺带着一白、一黄两条羲狗和他相隔二十多米并排着前行。
离一条无水的沟渠还有几米时,一只被惊动的野兔从沟中一跃而起,蹿进三旺面前边沟北的麦田里。野兔在低矮的麦苗中跳跃前进,土黄的颜色在绿色的麦田中特别显眼。引得狗们兴奋地欢叫起来。三旺把狗放了出去。
天生具有超强的爆发力,羲狗转眼拉近了与野兔的距离。几个起落后,白狗已追到了兔子身后。作势欲咬的时候,兔子猛然左转,向西跑去,白狗收脚转弯,兔子已趁机逃出三四米。好在黄狗及时赶到,盯紧了兔子继续追。六七次的转弯躲避后,虽说没落进狗嘴,却也被追的晕头转向,兔子反倒朝郭尚怀的方向跑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大黑迎面跳出。受到前后夹击的兔子猛一个急停,血红的眼睛里流露出无尽的恐慌。又作势转弯的时候,大黑已经扑到。
嘴中叼着野兔,一溜烟跑到郭尚怀的面前,大黑的两条前腿直立起来,灵活的脖子弯成弓形,把嘴中的猎物递向主人。胸深、腰细,背呈弓形,全身的长毛黝黑发亮,身高远远超出一般羲狗的大黑,集齐了山东羲狗所有的优点。做为名振周边的狗王和烟老板的最爱,大黑从不曾被狗绳栓过。
三旺跑过来接住,用手中的木棍把兔子打死,放进自己背后的背夹里,然后拿出一个玉米饼子掰成三块扔向空中。狗们跳起接住吞下,继续随主人向前搜寻。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郭家坟村,离最近的吴家庄也有十三里。村与村之间无边的麦田,正是狩猎野兔的好地方。
二
捉住第五只兔子时,天已经擦黑,二人带狗返回村里。
村子最东边,大街路北的宽宅大院是烟老板的家。院落被一道隔墙分为前后两院。位于东南角的大门门楼高大,顶部的砖雕雕刻精美,厚实木门上的铜门环被擦得铮亮。大门里,冲大门十几米处是高大的影壁,青砖垒成的影壁中间是砖雕的福字。影壁后,是隔断前后院的东西砖墙。隔墙不高,上半截用砖镂空垒砌,美观实用。通向后院的二门,坐落在隔墙的中间。
后院北边是五间青砖青瓦、白灰喂缝的厦房,东西厢房也是青砖盖起,只比北房略低一点。北方里住着郭尚怀母亲,东房是他和媳妇彩凤的房间。
南院,西边两间炭火烧得正旺的南房里,住的是郭尚怀的舅舅。老人唯一的女儿早嫁到本村吴家庄,外甥也到了结婚的年龄。老伴去世后,舅舅就搬到了姐姐家,为了陪老姐姐,也为让外甥给自己养老。
郭尚怀去北房和母亲说话,三旺则在南院拾掇野兔。利索地扒皮、豁膛,将兔子的内脏拽出来,扔给院中的狗们。抢食完战利品,三只狗相互追逐着跑远了。三旺把兔肉拿进舅舅的房中,用刀剁成大块,扔进早就烧开了水的铁锅中,撒下盐和花椒大料。
北房里,郭尚怀大声和母亲说着话。七十九岁的母亲已近全聋,郭尚怀不得不离近了,凑近母亲的耳朵。
“尚怀,你回城后,把做寿材的木料送回来。送老的东西,你媳妇已经备下。准备好寿材,我心里就踏实了。”
“娘,你老身子骨硬朗着呢,准备什么寿材,过几年再说吧。”
“这个没商量,照我说的办。你爹的寿材是你姥爷村吴老二打的,现在他不在了,听说他儿子的手艺也不差,就用他。麦收前一个月动手,耽搁不了地里的活。”
“行,我和我舅再商量下。”
烟老板起身,见媳妇正上北房里端饭,就问,“你还是不吃兔子肉?”
“狗嘴里吐出的东西,你们自己吃去。”媳妇不耐烦地说,“少喝酒,别再让三旺给灌趴下。”
锅里的兔肉已熟,三旺倒上村里酒坊的高粱烧,三人边喝边聊起做寿材的事。
舅舅呡了一口酒,“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你娘七十九了,备下寿材预备着,不是不孝。城里大户人家都是如此,就照你娘说的办吧。吴老二的儿子正清,手艺不错。这孩子自小练武,干寿墨有点可惜了。”
“什么是寿墨?”三旺边啃兔子腿边问,话语有些含混不清。
“寿墨,是打寿材的木匠。木匠祖师爷鲁班发明的墨斗,打家具的叫平墨,打农具的叫弯墨,打寿材的叫寿墨。吴老二号称寿墨吴,木匠活和刀工都了得。我活到这把年纪,见过最好的寿墨是寿墨吴,最好的狗就是咱家大黑,”舅舅放下酒盅问三旺,“今天的兔子,大黑捉了几只?”
“几只?全是大黑逮的,我那两狗和我一样,就是跟着混吃混喝。”三旺早已习惯了自己狗的无能,一抬手把酒啁净。
“那是,不光白天,大黑晚上也能抓兔子。这羲狗抓兔子,靠的是身体的强壮和敏捷,也靠鼻子和眼的配合。能晚上抓兔子的狗,十条里也就有一条。咱大黑就属于那十中之一。”舅舅一生爱讲古,知道的事多,脑子里装着很多奇人异事。
“你回城后去柳林木料市找董掌柜,让他给准备十根上好柏木。”舅舅放下酒杯,拿起自己的铜烟袋锅子装满烟丝,大口抽了起来。
“现在条件好了,我想用楠木的。”郭尚怀看了一眼舅舅。
“没那个必要。你爹用的柏木,你娘也一样。活着时尽孝就行了。人死如灯灭,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用啥都是一样。”舅舅一句话敲定寿材的用料,又接着说起烟丝,“这回带的烟丝太软,甜丝丝的,没劲。送木头时稍些硬的来,最好弄点蛤蟆癞。”
舅舅的烟瘾大,除去干活、吃饭、睡觉的时间,几乎是烟不离手。
“我忘了,你现在抽的‘裴氏’,是给我娘抽的。你等着,我回屋去拿‘老宝成’。”郭尚怀拍一下脑袋,突然想起给舅舅拿错了烟,赶紧回自己的屋拿烟。
陪婆婆吃完饭,媳妇已回到东屋,正坐在灯下纳鞋。见丈夫还要回去,再一次嘱咐他早点回来。
“你先睡下,我们马上吃饭。”郭尚怀拿了烟,回到南房。
大黑已经回来,正安静地趴在舅舅的脚下。见郭尚怀回来,马上起身,摇着尾巴靠到主人身边。
“这王八羔子,你回来就不再认我。百里挑一的好狗啊。有它在家,别人就崩想进门。上几天我上街买东西空了门,后院王婶来串门,愣是被它挡在了门外。也不咬她,就是挡着不让进。你媳妇听王婶喊过来领,它才让开的路。”舅舅感慨着,重新装上外甥拿过来的“老宝成”,迫不及待地抽上一口,“唉,还是这烟地道,有劲。”
三旺已经喝多,顺势躺在炕上睡着了。他还没娶媳妇,郭尚怀一回家他就过来,晚上和舅舅住一起。
回到东屋时,媳妇已钻进被窝。郭尚怀赶紧洗了脚,拉起媳妇的被窝钻进去。和媳妇成亲近十年,也没个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郭尚怀是独子,不得不考虑身后的事,进城做生意后,找了一个小的,三年生了两个儿子。母亲上了年纪,不肯进城去住,只能让彩风在家伺候。逢年过节,一个月一次,郭尚怀回来看母亲的时候,才能和媳妇一个被窝。次次都不空床,就盼着媳妇也生个一儿半女。
郭尚怀知道,彩凤心里是有怨的。长期的分居,已使二人心中有了隔阂。每次临走时媳妇幽怨的眼神,会让他愧疚好几天。可自己能怎么办呢?只能多给她买些衣服首饰算作补偿。
尚怀烟馆在县城下洼街也是有名的。三开间的店铺临街而立,店内货物齐全。经营着本地、江苏、广东、关东的旱烟。当然也有纸烟,但能抽的起纸烟的毕竟是少数,所以进货不多。烟袋锅、烟荷包、盛烟用的笸篮,一切与旱烟有关的东西一应俱全。
料理完店里的事,让伙计看门,郭尚怀自己去柳林木料市找董掌柜。
“给挑二十根最好的柏木,送到郭家坟,运费算我的。”说出木材的用途后,郭尚怀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当然没问题,不过据我所知,你家老爷子已过世多年,怎么用两副的料?”董掌柜疑惑了,除非挪坟,埋进地下的棺材是不能换的。
“有我舅的一副。”郭尚怀解释道。
“郭老板仁义,佩服。料,我一定选最好的亲自送到府上。我和你舅是老伙计,已多年不见,正好见面唠唠。”
几天后,董掌柜亲自押车到郭家坟,卸完木料,老友相聚畅饮。谈话中说到要用吴正清做寿材时,董掌柜停下筷子,沉吟了一会,说,“你多年不出门,情况可能不熟悉了。这小子本事不小,但名声可不怎么好。前几年在城北何家屯给人干活,和人家没出门的大姑娘勾到一块。姑娘坏了名声嫁不出去,只能进填房。”
“是吗?只是我已经稍信给他,定了让他干。也不好就辞了他。”舅舅心里像吃了苍蝇,有点后悔定早了人。
三
木头卸下来,就堆放在二门西边的空地上。靠近大门的两间南房已被收拾出来,做木匠的临时住处。
半月后的一个上午,郭家坟村西的大路上,寿墨吴正清和小徒弟勤忠正向村里走来。师傅空身走在前边,徒弟推一辆独轮推车在后边紧跟。师傅近一米八的个子,方脸平头,浓眉大眼,一身的腱子肉透着健壮。他不时停下来等着小徒弟跟上。车的左边绑着长条工具箱,右边是师徒二人的衣服被褥和工具箱装盛不下的锯锛。东西不多,但远路无轻载,跟在师傅后边长时间的奔走,早已让身体单薄的小徒弟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无边的麦田在微微的风中轻轻起伏。木匠正感慨麦田的阔大,突然听见路南麦田里传来麦苗翻动的声音。注目一看,一前一后,两波被搅动的麦苗正向两边翻卷着朝路上涌来。
后边那条不断拱耸着黑色脊背的应是一条狗。前面的呢?是一只兔子、黄鼠狼或是……还没猜完,前面翻动的麦苗已到路边,一只野兔窜上路面,沿路向村子的方向奔逃过去。后边的麦苗翻动得更快,一只黑色羲狗在麦田里闪出,几个起落逼近兔子,一个迅疾前扑,野兔已叼在口中。木匠看得清楚,那条黑色羲狗的体型大,捉兔的动作老练,绝对是一条难得的好狗。
“好快啊。”小徒弟已经看呆。
叼住猎物的羲狗放慢了速度,小跑着朝村中跑去。
凭着捎信人的描述,师徒俩很容易找到了自己的新主顾家。木匠仔细打量着眼前阔气的大门。都说郭尚怀靠在城里卖烟叶挣了大钱,看来是真的。就盼着他不抠门,能让自己多挣个。
听见外边有人询问有没有人在家,舅舅赶紧出去。虽多年未曾见面,但一看车上的木匠箱子,舅舅马上知道是老乡到了。
卸下箱子被褥,说了几句闲话,木匠去看堆在隔墙下的木头。
“好料,”一打眼,吴正清就看出木料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不是一副寿材吗?怎么二十根木料。”
“打两副棺材,我姐一副,我的一副,外甥孝敬的,”舅舅满脸的得意。毕竟,让家乡人看到姐姐家的富足和外甥对自己的孝顺是有面子的事,“先紧着好的挑给我姐,余下是我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木匠见一个脸庞俊美的高挑女人从内院东屋里走出,拿一根木棍去搅院里桌子上面盆里的面酱。手里干着活,眼光却不时瞟向二门外的陌生人。
一条黑色羲狗从院里出来,蹲坐在二门前,眼睛盯着师徒两人。
“是刚才那条狗。”小徒弟惊喜万分,朝大黑跑过去。
汪。大黑往后屈身,作势欲扑。
“站住,”舅舅赶紧喝止住小徒弟,把身子挡在狗的前面,“这狗护家,除了自家人,谁也不让进内院。你别动它,这狗只认主人,不让生人靠前的。”
“吃完饭歇歇再干吧,我炖了兔子肉,咱们喝一点。”见木匠要招呼徒弟抬木头,外甥媳妇却没有回屋的意思,舅舅想起了董掌柜的话,连忙制止他们,“先到屋里喝水吧。”
“院里住的是我姐和外甥媳妇,我姐清静惯了,从不让人进院,你们不要进院子里。”临进屋的时候,舅舅又加了一句。
吃兔肉的时候,舅舅自然吹嘘起大黑的勇猛。小徒弟连连赞叹,马上拿着手中的兔肉去喂狗。兔肉扔在鼻子底下,狗却连头都没低,只用灰色的眼睛看着小徒弟,神色深邃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
遗憾地走回屋内,见舅舅和师傅已经在吃饭,小徒弟赶紧抓起难得一见的白面馒头吃起来。
郭家坟一带村庄的风俗,棺材用十页木料做成,俗称“十页瓦”,其中盖三页,底三页,两边的帮各两叶。
木匠把所有的木头都摆在院子里,拿尺子仔细量过,用树枝蘸着墨斗里的墨水标明,然后用墨斗在每根木头上蹦出线来。“不比他爹差。”见吴正清手下利落,舅舅心中暗暗称赞。
最累人的活是拉大锯。二十根木料,都要以树芯为中心锯成独板。每一块板都要拉六次才能成型。把两根胳膊粗细的木头棍子用绳子捆住上半截,不能捆的太死,再立着向两边拉成剪刀状,把柏木料的一头搬上劈开的木棍叉里。木棍的两脚和柏木着地的一脚组成的三角,把木料妥妥地稳在木棍架上。然后可以拉大锯了。
师傅站在上面放锯,徒弟蹲坐在下面拉锯。徒弟配合师傅把锯送到顶点后,再沿着画好的墨线把锯拉下来。手、眼、力道的配合是技术,向下带锯则需要力气。经过近两年的练习,技术已没得说,但十七、十八力不全,小徒弟的力气不足,往往拉到半截便没了力气。没了力气也不能歇,才是最让人发怵的。
舅舅和木匠说着老家的旧事,也夸赞着自家的大黑。大黑仍是蹲坐在二门前,惹得小徒弟不时瞅上几眼。也许是吃了兔肉的缘故,小徒弟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跟着师傅,半年也吃不上一次肉,今天算是解了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