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你生病的消息，是在一场葬礼上，一旁是纷飞泪雨中的悲痛不舍，一旁是与之有些相关人们的谈谈说说。我呆立一旁，想着罹患胃癌的父亲，内心里涌出的情绪，说不清是还有机会尽孝身边的庆幸，还是知晓终将会分别结局的恐惧，身子不由地打着抖儿。
　　 正在这时，听到了你的名字，他们的语气里满是可惜，我犹豫着上前去问。是我认识的那个吗？他们表情甚是惊讶，你不知道吗？
　　 是呀，我怎么就不知道呢？你我共同生活在一个城市，拥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同学，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呢？这期间我们也曾通过电话呀，你怎么就什么都没说呢？
　　 从丧礼离开后，身上被沾染了烧纸的味道，若家人送亲人远行的悲伤，像标签般贴在我们的身上。而我，更难以置信的，是有关你的消息。我始终认为，我们即便各自忙碌，不经常联系，但都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生活得好好的，若有事凑一起，一切如故，不需任何寒暄客套。
　　 电话打给与你共同相熟的友，问询许久，清晰又冰冷的信息打破我仅存的侥幸，我方知晓，肺癌加骨转移这个极其可怕的词组，附着在你的身上已经两年多了，你是学医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全部真相，这对于你来说，更为残酷，你积极面对，配合治疗，却无奈病情凶险，此时肿瘤压迫神经，你完全失去了掌控双腿的能力。
　　 父亲连续住了数月的医院，常守在他身边，经意不经意的，看到过太多与癌相关的病痛折磨，那难以压抑的呻吟，无法控制的嘶吼，和无法逃避的生离死别，我可以想见你所承受的痛苦。又加之，你作为中国第一代独生子，人至中年，上有双亲已过古稀，下有小女还在求学，更是身担重任，心有不甘。
　　 微信找到与你的聊天框，空空如也。打开你的朋友圈，显示一道横杠，百度查询，是不对我开放的意味。若在之前，我会以为你小气，之前聚会开玩笑，你还在计较？现在则懂得，你或许是关闭心门，独享痛苦，一个人踏上远行的路。不与人分享许是不想让别人担心，或者同情。这完全符合你的个性，内向，要面子。
　　 措辞许久，选在上午九点，大夫查床后，输液前的空档儿，留言与你，问候近况，想着此刻阳光正好，或许你的心情也是一样。你三日未回复，如我所预料一样。正如友说，他也是连续好几次聚会，你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他实在好奇，追问许久，你不得已才说出真相。友说，你连连叮嘱保密，他无奈答应。友好几次看到我，都强忍着没有说，知道了也是惦念，谁也帮不上什么。
　　 诚然，确实帮不上什么，照顾父亲不管多么精心，都无法遏制癌细胞对父亲的侵蚀，这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是我们做子女的，内心里最无法释怀的疼。日日陪伴，时时煎熬，疼，却踏实，毕竟此刻还可以相守。想到你，内心纠结许久，我是帮不上你，但总可以在你漫长的与病魔抗争的过程中，多多少少给你一些些的安慰和温暖。
　　 毕竟对于你我来说，在青春萌动的年龄，曾赋予过彼此情感。还记得我外出求学时，你硬着头皮和我父母一起来送我，看我检票进站，你愣是跳过了栏杆，想要送我上火车。我们曾满怀期许地探讨，将来谁做饭，你我都说不会，还争得面红耳赤，未成想，还没真正步入社会，只是一些清浅的现实，就消磨了我们对彼此的耐心。你想改变我，而我则不愿被约束，那场大雨中争执的内容，除了我们只有雨知道，雨后的你我，各走各路，各成各家，偶有聚会相处坦然，若彼此需要时，会倾力相助，无需说谢。
　　 问询帮父亲输液的护士，若有你这样的病会怎样？护士说了很多可能有的表现，极易骨折，持续疼痛，肢体受限，蔓延迅速，直至……每一样都缀满痛苦。透过玻璃窗扑在我身上的阳光，过滤了冬日里的清冷，残留一缕暖。像我们期盼父亲好起来的念，也有盼着你的病能够好起来的愿。
　　 电话与你，响铃许久才接听，故作镇静的声音，欲盖生病的真相。我说，我在医院陪着父亲。你急问详情，一如往昔的热心。简略说与你听后，问，我去看看你吧。
　　 你说，不用了，生病后喜欢清静，不愿意见人。若未来有一天离开了，能送一程就好。
　　 我说，到那时送不送的，你又怎么能知道呢，还是有机会时，见见吧！你未有拒绝，我直接前往。
　　 十二楼到十五楼，不过十米的落差，电梯里，挤着各怀心事的人们。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到了你病房门口。会有一瞬的恍惚，我推开门，里面不是你，一切都是误会。可，推开了门，就见到了久违的你。我爱笑，尤其不知道说什么时。你跟陪床的家人介绍说，这是我同学，刚知道我的病。我讪讪地笑着应答，感觉很意外，生病了也不说。递给你一本书，名为《睡不着》，说，别看书名是睡不着，真睡不着的时候看看，反而助眠呢！都是一些极简的漫画，看着笑笑，笑着看看，就睡了。放松心情，糊弄时间，挺好的方法和态度。
　　 摇起来的病床，托住你无力的腰身，你双手紧抓着两侧护栏，双腿无力地搭在靠枕上。你说也不知道之前坚持的对不对，那两年并不算不好，只是突然走不了了，才意识到，这病是真的躲不开。我问一年前你打电话，是不是想跟我说？你说，是呢，咱俩总算是可以说些心里话的人，我有时也茫然，想找人商量，你说忙，没同意。
　　 我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真的不知道。我只感觉话语苍白、无力。
　　 没事，都过去了。这就是我的命，只是该做的事情太多了，怕没机会了。你的话语里的伤感，逗弄出我的眼泪。只待了大约三十分钟，看到你面微露疲惫，我及时告别。在你的眼神中读到一丝留恋，与你握握手，你拼力攥紧，我说，得空还来看你。
　　 走到门外，静默站立数分钟，我仍然无法相信，这一门之隔的小小空间里，是曾经那个熟悉的你，平素见时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我还总和你调侃，说我头发太多了，不像你，都快“地方支援中央”了。你会黑着脸不搭理我，没一会儿就忘了，又说起上学时的趣闻趣事。你我同龄，孩子也是同年，自打孩子上了高中，我就隐于家庭，一心想着做好他的后勤，支持他圆梦理想大学。我以为，你正值事业上升期，肯定有自己的忙碌，可不曾想，你居然经历了如此的磨难。
　　 照顾父亲的同时，偶尔有空儿，会过去看看你。有时是我自己，有时是和友一起；有时只是护工陪你，有时会遇到你的父母亲，或者妻子。不知如何安慰你，更不知如何劝慰你的家人。看到他们难掩疲惫的样子，其实就是看到我自己。面对父亲的病，我们毫无办法，你的家人也是一样。你的样子一次不如一次，我却从不说，我知晓，这是一场有期限的告别，也明白，作为老同学我能为你做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一点点，带一些自制的食物，你说，当年那个号称坚决不做饭的小丫头，竟然成了有了如此手艺。我常说一些家长里短分散你疼痛的注意力，聊一些共同的同学，填补你记忆的空白，探讨一下孩子们的未来，也会说一下我父亲的病，你说，你还有机会照顾父亲，我这根本没机会了，还需要他们这么大岁数了，反过来照顾我。
　　 听你说这话时，我只能更加清醒地看到，每一个家庭都会有独有的生活纹理，别人看到也无法改变，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日子顺应而过。你家如此，我家亦然。
　　 那日你留言说，有空来说说话吧！我回复说，过几天去。我没有说父亲去世的消息，生怕触动你敏感的心思。可你还是从友那里得知了消息，你给我留下祈福的话语。又见你时，你流出清泪说出什么都不能做的无奈。我说，早就知晓会这样，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感动于老父亲用生命最后一段时光，来教会我们如何去爱，让我们更加读懂珍惜，虽然父亲离开了，但爱还在。
　　 接连数月照顾父亲的劳累，偷偷将我看上去还算健康的身体打回原形，心慌，消瘦，疲惫，肿胀让我夜不能寐，丈夫陪我辗转各地求医。忙碌的日子身不由己，偶尔给你留言问候，你总过很久才回复。都是极为简单，客气的话语。再见你，看到你被病魔折磨得双手无力拿杯子的样子，我方知晓，即便几个字对于你来说，已经是极限。什么话语都显得苍白，安慰或者鼓舞，别人的故事也无暇说及，只是一言一字的，道说难以掩盖无可奈何。
　　 病缓缓又坚决地俘虏了你的肢体、器官，你不剃须，不说话，不睁眼，总是用枯瘦的手臂遮挡并不充足的光，你的思想也仿佛被这疯狂的病魔束缚了。每每这时，我只是坐在床边，静静的。我知晓，你像一支即将离开弓弦的箭，想要脱离这无边的痛苦，又不舍得丢下亲人。你的母亲未语泪先流，絮叨着治病的过往，道说什么也为你做不了的遗憾。人到老年，独子病重，我知晓，他们的世界早就塌陷了，不过是为了不让你担心而强装太平。
　　 直至，再留言，你不回复了。这时我没有勇气看你，怕看到你渴望活下去的眼神。你离开的前一日，我还留言给你，天气凉了，吃东西不要贪凉，尽量吃温热的。第二日中午，友留言：他走了。我的脑海突然冒出你的那句话：若未来有一天离开了，能去送一程就好。所有离别自相遇时就已然启程，本以为会到各自白发，却从未想到，在病房里相见的同时，你坚定地越走越远，直至到了你的远方。同窗好友们，纷纷在群里留言，道出内心里的不舍。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送你最后一程。
　　 车行在浓郁的初秋里，泪水模糊双眼。在得知你患病后，一共走过了严冬，寒春，酷夏，太多往昔在我们的交谈中浮现，十五岁相识，至今已有三十年，对于你我，是同学之上，亲人未满。你的家里一室悲伤，老人无法停止哀哭，妻子强装镇静操持料理，女儿肃立在你身侧，守护你最后的时光。无边而下的秋雨中，你的至亲朋友悲咽送你西行。
　　 之后很久，我都没有打开你的微信，偶尔发现，搜索你的名字找不到你了。去同学群找到你，点开一看，名字改成：自由而宁静，头像换成一幅静谧安然的草原风景图。我相信，这是你的家人对于你最真挚的祈愿。家人用爱护送你到远方，用心聆听远方的你，不想再扰你的清修，故而我写下这篇没有你名字的文字，删除微信，放下曾共有的前尘往事，与你真正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