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作家纪伯伦说过一句话：“一个羞赧的失败比一个骄傲的成功还要高贵。”那年，当我在军中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立刻将它抄了下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有许多个夜晚，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泪水都会滴滴答答地落在抄着这段话的笔记本上。
　　 那个夏夜，天气清明，清风徐来。深蓝色的夜幕上，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几颗眨眼的星星。山边的小溪里不时地传来几声青蛙呱呱地鸣唱，树上的蝉儿，偶尔发出一声、两声的叫声。连队在静夜里悄无声息地开上西山的靶场，准备进行年终实弹射击考核。每年的这次射击考核，都关系着连队一年的声誉，挫败与光荣，就在每个射手的右手食指尖上。
　　 射击，一直是我们这支部队的骄傲与光荣。老八路、战斗英雄魏来国曾经用一百二十五发子弹消灭一百一十个敌人。这位面貌清秀的副师长，是我们每个士兵心中的偶像。今天，他就坐在我们身后的一块石头上。夜间射击更是我们这支从胶东出发，横扫江南，在朝鲜长津湖打出威风的英雄部队的特长。暗夜里，借着敌人机枪从碉堡枪眼里发出的间歇火光，老战士一枪就能让敌人毙命。
　　 射击考核开始了。一排排的战士在指挥员的口令中，走上靶场。啪——啪——的枪声，在静谧的暗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四面青山，都有回声。
　　 轮到我和老杜这对机枪手上场了。指挥员命令：卧姿装子弹！我作为副射手，立即将弹盒装上机枪。第一次参加射击考核，心里有些紧张，噗噗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弹盒装填还算顺利，但我明显感到了自己的手在哆嗦。
　　 哒哒——老杜打出了一个短点射。啪，啪，啪，老杜又连续打了三个单发，借助曳光弹的光亮，我看到他明显打低了。我刚要告诉他弹道低了，哒哒哒——他又打出一个长点射。
　　 老杜打完了，我和他交换位置，将枪托抵近肩窝，开始瞄准。射击！指挥员的口令一下，我就打出一个短点射。灯珠还没闪呢，你胡乱打哪去了！我隐约听到连长的低喝。远处的灯珠闪了三五秒，心急慌慌的我打出三个单发。时间还有，你慢点打！我又听到了连长的低哑的吼声。远处的灯珠灭了，当它再次亮起来的时候，我忍着心跳和呼吸，瞄准了打出一个长点射。枪响后，远处传来靶场报靶员的请求：暂停射击，靶腿被打断了。
　　 射击阵地上立刻发出一阵哄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靶场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走回营房，两耳都是一阵阵地哄笑声。这笑声，让我脑晕目眩。老杜跟我一样耷拉着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们这对难兄难弟，双双在靶场上推了光头——一发没中！这次射击考核，虽然连队总评成绩优秀，但还是落在了四连后头，丢了先进连队的荣誉。战友们对我俩的眼睛都是冷冷的，像是闪着寒光的锥子，扎得人心疼。
　　 第二天连队晚点名的时候，连长大喊着让老杜出列，用他那双牛眼瞪着老杜，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老杜：你他×的是个六九年的老兵了，当着副师长的面，你放的什么鸟枪？那个小新兵还打断了一条靶腿，你他×的瞎着个眼，靶毛都没薅掉一根，你把子弹戳哪儿去了？连队的人，全给你丢光了！我悄悄地望了一眼站在队列外的老杜，看见他的两腿不断地哆嗦，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满头的汗水冒着热气，像是茶壶开了锅。
　　 连长一句“瞎着个眼”，从此老杜有了个外号：杜瞎子。杜瞎子，杜瞎子，老杜被战友们喊得像只煨灶猫。整日里耷拉着脑袋，躲在角落里。
　　 连长虽然骂的是老杜，我却觉得他每句话都在戳我的心窝子。我站在队列里，羞得满面通红，一颗心怦怦地好像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我为自己让连队丢失了荣誉感到深深地羞愧，委屈、自责、不甘，五味杂陈，泪水止不住地滚落。晚点名解散了，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下我和老杜在晚风里站着。我想，真丢人呀，不如死了算了。
　　 秋风吹落北国老杨树上最后几根黄叶的时候，老杜背着行囊，爬上解放牌大卡车回乡了。临行，他把班用轻机枪擦了又擦，摸了又摸，郑重地交到我的手里：兄弟，我就要回家了。现在你是正射手了，明年考出好成绩，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他恨恨地说：一定要在夜里点亮眼睛，咱不瞎！老杜抹着一把不甘心的泪水退伍了。他把雪耻的责任交给了我。我望着眼前的老兵，一句话也没说。可我的耳畔一直响着一个声音：放心吧，老杜。我绝不会像你一样，背着耻辱回家！
　　 第二年的夏夜，在同一个靶场上。西边的天上，早早升起了明晃晃的金星，一样的蛙唱，一样的蝉鸣，射击场的石头上，依旧坐着老英雄。这一次，他是陪军区首长，来看我们的实弹演练的。而我却有了不一样的心情。一年多的磨炼，我已经成了沉稳的老兵，一年的刻苦训练，给了我坚定的自信，那些羞愧的泪水，都化成了训练场上的汗水和血水，我深深地懂得，失败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放弃坚韧，不敢从头再来。
　　 卧姿装子弹！随着指挥员的口令，我迅速卧倒填弹，据枪瞄准，将机枪的枪托稳稳地抵进肩窝。开始射击！指挥员下达了射击命令。暗夜中，面对闪烁五秒，熄灭五秒的移动目标，虽然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大小的灯珠，光亮度只有正常灯珠的五分之一，我却立刻将其套进了机枪的护圈，用准星找到缺口，当缺口处的两侧光线均衡时，立刻果断开枪。啪，啪，啪，连续三个单发，曳光弹拖着长长的明亮的弹痕，一发接一发地射进靶心。哒哒哒，哒哒，接着我又沉稳地射出了长短两个点射，五彩的曳光弹像是一群流星，又像是一群彩蝶般飞向靶心。
　　 五枪五中，五个十环，两个九环，一个八环。五枪打出七十六环。好啊，好——射击成绩公布，阵地上战友们一起叫好欢呼。老英雄和观看的首长们也一起鼓掌。副师长走到连长面前说：这个小兵要奖励啊。他走过来摸摸我的右手说：晚上看不见，但这手上的膙子说明了一切。连长也非常开心，当场宣布给我嘉奖一次。更让人开心的是，我们连队重新进了师部的光荣榜。
　　 周末，我步行五公里，特意进城到邮局买了张纪念邮票，贴上明信片寄给老兵老杜。我本想写封信详细地告诉他，他走后，我抱着机枪风里、雨里刻苦训练的情景，我一天也没有忘记那次晚点名的耻辱、羞愧、自卑。那次晚点名，我像是一根被压到底的弹簧，像是一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野兽，更像是一个绝望的灵魂，它最终成了我雪耻的动力，成了我渴盼成功的勇气，它让我成为了一个有血性的汉子，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军人。知耻而后勇，这才是做人的真谛。但是，最终我把写好的信给撕了。我只在明信片上简单地写了这样一句话：五枪七十六环，你可以放下了。
　　 我相信，我的好兄弟老杜他会懂得。作为一个老兵，他会懂得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纪伯伦的那句话：“一个羞赧的失败比一个骄傲的成功还要高贵。”一直记得，那个金星高挂的夜晚，那条曳光弹划出的弯曲而又美丽的弹痕。从部队退役后，我做过许多的工作，经历过很多的岗位，有成功，有失败，有欢笑，有苦涩，但是，我一直都明白，挫败会使人苦痛，但是，你只要善于用这份苦痛修补自己的身心，磨砺自己的意志，你就一定会走向成功。
　　 在我四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有好多次的失意，有好多次的从头再来。军队生活的锻炼、磨砺，让我有了战胜一切失败和困苦的底气。只要不丢失追求成功的勇气，羞赧的失败，将会是你战胜一切的武器，面对压力，面对困苦，面对羞辱，愈挫愈坚，越战越勇，人生将奇妙无比。勾践卧薪尝胆，终率三千越甲吞吴；司马迁被施宫刑，忍辱负重，完成辉煌巨著《史记》；杜甫于贫病之中，成为一代诗圣；苏东坡宦海起伏，一生漂泊，终成中国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文学家……
　　 困难面前，我们逃避压力，只是怨天尤人，最终只能成为井底之蛙；惧怕逆境，听天由命，我们最终只会成为别人眼里的小白鼠；失败之后，不再奋起，我们就是人生的逃兵。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两盏灯，一只叫做希望，一只叫做勇气。人生就像是在暗夜里海上行船，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暗礁，遇到什么样的风涛，只要这两盏灯还亮着，就一定能到达胜利的彼岸。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脑海中，一直有那道暗夜里曳光弹的美丽划痕。失败、羞愧其实是上天给你通向成功的敲门砖，你切不可随意将它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