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20日，大寒节气，天气预报是雨夹雪，我一出门就感受到了寒冬的凌厉。只见雨借风势，风助雨威，豆大的雨点夹着鹅毛般的雪花急促地打在行人脸上、身上。尽管我穿着厚厚的外套，竖起衣领，寒气还是直入骨髓。
　　 我还是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走在上班的路上。从家到单位要经过一座长长的拱桥。桥下是河湖交汇处，右边是贯穿城区的河水，左边是故园的天然湖泊。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在夏季让人感觉清凉，在冬季，对于丰衣足食的人来说，水给人沉静之感；对在饥寒交迫中谋生的人来说，空茫的河湖更增添了严冬的凛冽气氛,给人一种漂泊无依之感。
　　 桥身很长，我喜欢走在桥上看人间万象。尽管打着雨伞，很快，大衣就被四面八方袭来的雨雪打湿了。当我踏上拱桥的人行道，远远地，我又看见了这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太婆。她戴着斗笠，肩上披着一块大大的白色塑料，裤子也用塑料包裹着，正推着装满各色蔬菜的板车，颤颤巍巍地行走在风雪中。我知道，她是去城郊的华西农贸市场进货去了。
　　 华西农贸市场是本地一个最大的农产品交易中心，处于城市边缘，本地的菜贩子都是去那里进货。从市场到中心城区，步行要花一个多小时。去年的春节，我走到那里买东西，看过时间。以老人的步行速度，从市场到卖菜的小区，可能要花近两个小时。从中可推算出，她每天要四点起床，五点多到达市场，六点进完货，然后出发，八点十分到达自己的摊位，开始一天的经营。
　　 她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过了这座桥，再转弯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这座桥跨度大，弧度高，而且雪天路滑，看得出老人上桥时已经精疲力竭了。我们迎面走来，离她越近，我越是于心不忍，暗自为她捏着一把汗。
　　 突然，她一只脚打滑，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跪倒在地。老人脸色苍白，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板车扶手。情况很险，如果她放手了，板车将会以惯性把她撞到在地，随后就会失去控制，菜蔬散落一地。
　　 早晨八点，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路上汽车、电动车都朝着各自目的地飞奔，散落的蔬菜将被过往的车辆辗轧得稀烂。情况危急，我迅速收起雨伞，快步从人行道奔向机动车道，用力稳住了板车。不远处有个穿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也见势赶来，扶住了另一只车把，我们一起把板车推上了桥中央。
　　 老人在一旁缓了口气，边走边捶腿和胳膊。下坡无需太过用力，只要带着点就行。我对老人说：“您当心点，路太滑了。”老人木然地接过板车，依旧沉默着。
　　 看着一个八旬老人在风雪中负重前行，我既为她感到心酸，又为她的倔强冷漠感到不解。性格即命运，就算命运亏待了你，但不必把世间的所有人都当作仇人吧。
　　 我对这老太婆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只晓得她一年四季在我居住的小区卖菜，从天亮一直坚守到天黑，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老人看起来大约八十多岁，可能实际年龄只有七十大几。身高一米六五，长期的劳作使得她的身板比同龄人结实，一头灰白枯燥的头发总是黏在一起，好像许久未洗，一张枯黄粗糙的脸沟壑纵横，高高的颧骨，浮肿的眼泡，厚重的眼袋，浑浊的眼球，永远都是一副阴沉、凄苦、麻木、疲惫的神色。
　　 她进的菜都是极其普通、价格便宜的大路货：永远都是白菜、萝卜、土豆，洋葱、辣椒、大蒜，很少有新颖的时令菜蔬。而且这些菜总是凌乱无章地扔在地上，又老又不新鲜。不像别人整理得干干净净，有序地摆放在铺着塑料的地上。
　　 她和别的卖菜老人有很多不同。别的小贩都有电动三轮，最差也有脚踏三轮车，这样来去方便、省时省力。像老太婆这么大年龄，用板车推着满车菜，走在马路上的确还是少见。
　　 别的小贩一看见有人经过，就热情地打招呼：“自家种的，没施化肥农药，新鲜着呢，给我买一点吧！”虽然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周边失去土地的农民，自家并无土地种菜，可一点都不妨碍他们把谎话说得像真的。因为在买菜的市民看来，自家种的蔬菜不会涂抹膨大剂、生长剂之类，比较绿色无害。她从不吆喝，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眼神中透着警惕和敌意。
　　 别人大多都有收款二维码，她没有，她只收现金，这就限制了她的销量，进的菜一天都难卖完。别人大多十点左右就收摊回家了，她还在苦捱苦守。那些蔬菜经过一天风吹日晒和路人的挑拣，逐渐没有看相，更加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经历了什么，就连最八卦长舌的居委会大妈也问不出个究竟。每次看到这个老人，我心中都有诸多疑问。如果她无子无女，可以向所在村委会申请政府五保供养；如果她有子女，只有两个可能：子女过得不好，没有能力供养她，子女不孝顺，不顾念亲情。
　　 冬天黑得早，我每天下晚班到家，她还没收摊。我看她蜷缩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就从家里找出两条羊绒披肩拿去给她。我说：“把这披在身上暖和一点，天太冷了，您还是早点回家吧，现在也没人来买菜了。”她望着我，泪眼婆娑，嘴蠕动了一下，可能想说句感谢的话，终究还是又咽回去了。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艰辛。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都是社会的一个切面。从老人身上，我看到：没有智慧的勤奋和吃苦耐劳是不能改变人生困境的，就像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走了十万八千里，仍然是在原地踏步。比贫穷更可怕的是心智的贫瘠、认知的局限、情感的麻木，以及在贫穷中滋生的怨、憎等使人扭曲的负面情绪。
　　 罗曼罗兰说：除了善良，我不承认还有其他任何高人一等的品质。当善良变得稀缺的时候，我们更要坚守这最后的底线。因为风雪之中，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跌倒。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在帮助别人的时候都希望得到回报，只是受良知的感召和责任心的驱使。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亲人在路上跌倒，有人无私地伸出温暖的手扶一把，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