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真】一本书,一个人(散文)
冷雨敲窗,一声声,滴滴答答的,风不是很大,时不时地摇撼着窗户,发出一阵阵哆哆嗦嗦的声响,偶尔一缕寒气从窗户的细缝里钻进来,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人的包围,世界很安静。一屋子的光照得墙壁白白的,这样的冬日里,是最适合看书的。陆游说“读书拥褐不出门”,而我则是读书烤火不出门。我喜欢把自己固定在火桶里,让身体静下来,静静地去享受这份读书时光。
冬日读书,有一份其他的季节里所没有的温暖,温暖的灯光,温暖的火桶,还有一份温暖的记忆,关于书,关于人,关于那个生活过的村庄。
我喜欢读书,我生命中许多重要的东西都是书籍带给我的。我喜欢火桶,我生命中许多幸福的时光都是在火桶里与人分享的。
爸爸坐在火桶里,我坐在爸爸的怀里,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胡子茬戳得我头皮痒痒的。我拿着那本书,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他的怀中看着。而送我书的那个小男孩,像只野猫一样自己照顾着自己。
爸爸望着门外,门前是一片油菜地,各家地里的油菜界限分明,有的粗粗壮壮的,有的纤纤细细的,有的绿得老成,有的绿得稚嫩。他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在看油菜,那里有生活;我在看书,那里有梦想。世界很安静。只有阳光在万物上流淌,发出灿烂的光。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我行走在湖边,开始像往常一样巡湖。湖很安静,水面清寒,没有风,连鱼儿都不曾冒泡,几只鸭子像将军似的在湖面上自由地游弋。
林家那座独门独户的屋子大门敞开着,那条大黄狗懒洋洋地躺着,见了我,忽然站了起来,凶巴巴地对我狂吠不止,我吓得一个趔趄,转身就跑,可是那狗紧追不舍,我边跑边叫,几乎要哭了,忽然一声大喝:“阿黄,回来!”那狗停了下来,犹豫地望望身后,又望望我,有些不甘心似的,我还是站着不敢动。这时,林家二小子走过来,摸着狗头,对我说:“没事了,你过去吧!”
我胆战心惊地从他身边经过,那狗仍然望着我,忽然他说:“你等等,我这儿有本书!”我一听有书,便站住了,心想:他家哪儿来的书啊?
不多会儿,他拿着书出来了,递给我,说:“书,放我这儿,没用,送给你吧,知道你喜欢看书。”我接过来一看:《死是容易的》,作者是阮海彪。
翻开第一页,第一句便是:“八岁那年,我已经想到过死。”
现在这本书已经不知所踪,他也不在了,听说他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但我仍然深深地记得他送我的这本书,以及书中的故事。
他很小的时候,妈妈便离家出走了,留下他爸爸和他兄弟三人。一个家,没有女人的操持,日子可想而知。村子里的人家大多是按照姓氏聚成一个村落,比如王家村,李家村等等,偏偏林姓只有一家,所以他的家也孤独地立在湖边,掩映在一片修竹和树木之间,平日里很少有人经过,本来就很冷清,加上那条大黄狗,更是让人绕道而行。风大的时候,那些竹子沙沙作响,显得分外的阴森。我也很少经过,只是偶尔贪图近道,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悄然而过。只是那只大黄狗,确实吓得我不轻。
他家的日子过得一直都很困顿,兄弟仨没怎么上过学,都只是在小学里混过几年就回家了。好在都有一把子力气,干活不成问题,但都不喜欢种地,那块地里终年都是他父亲一个人的身影,收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父亲是个老好人,根本管不了他们。三个儿子缺少管教,很是散漫,不过人品不坏,就像那个家一样,缺少收拾。村里人有时有事,要通知他家,也只是在门口叫一声,从来不敢进屋的,有人形容那屋子:简直跟牛栏一个样儿!
不管屋子如何脏乱,但日子总是有条不紊地过着,光阴不会像那些村民一样绕过他们去的,三个孩子也从从容容地长大了。转眼老大到了娶亲的年纪,当地的姑娘很少有人愿意上门的,老大去外地娶了个女人,那女人说话仿佛大舌头般,嘎嘎懂懂的,反正我是没听懂过。
老二,倒是很勤快,下河抓鱼掏黄鳝,上树打鸟掏鸟蛋,只要能想到的事他都能干,不过,这都不是正业,在那四个能吃的爷们中间,搞到什么就吃掉了,手里也没几个存余。眼看老大从外地娶了个老婆回来,虽然解决了婚姻大事,老二可不愿意这样混下去,总得找个立身的方法,便去学了漆匠。虽然他念书不多,但是学起来脑子快,师傅看他不错,便招了上门女婿。此后我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竟然是在前不久,听说村里开会,讨论困难家庭补助问题,才知道他已不在了,我在唏嘘之余,不由得想起了他送我的那本书,不知道那本书他是如何得到的。在那个书是个稀有物的岁月里,想借到一本书都很困难,更别提拥有一本书了。而他,一个跟书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如何弄到这本书的?也许,他无意中从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这本备受冷落的书,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使他将它解救了出来,交到了我的手上?而我跟他虽然是同一个村的人,但平日里见面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他是怎么想到把这本书送给我的?
一切都已不得而知。而那本书,终究还是如他一样,淹没在岁月的尘埃之中了。
那本书,跟我的其他藏书一起,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托付给了我的奶奶。那时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晚上跟奶奶睡到一起,奶奶的房间很昏暗,只有半盏灯,那灯挂在门头上,跟隔壁房间共用的。墙壁旁放着一张小桌子,那是我写字的地方。墙壁上有个壁橱,那是我放书的地方。我上大学之后,担心书被弄丢了,就交给奶奶保管,奶奶用一个蛇皮袋装好,藏了起来,让我放心,她藏着好好的呢,结果是藏得太好了,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我欲哭无泪,那里有我所有的书和日记。
在奶奶去世后,处理她的东西时,在她的站柜的顶部发现了一个霉烂的蛇皮袋,由于时间太长,加上漏雨的缘故,多已霉烂不堪了,包括那本《死是容易的》。想到这些,我总觉得有些愧疚,感觉他所托非人,在悲叹这本书命运的同时,也慨叹他的命运。
阮海彪在那本书里说:“死,是容易的”。因为对于那个每天饱受病痛折磨的年轻的主人公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是一种煎熬,所以,“人活着就是了不起的,人生就是伟大的”。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在这样的冬日里,如果他还在,他此刻应该跟他的妻子孩子一起坐在火桶里,看着电视,或者玩着手机,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而他的孩子则依偎在他的怀中看书,像一只小猫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