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从月亮之下到月亮之上(散文)
一
他走了。
从月亮之下去了月亮之上。
月亮之下,是苍茫大地,滚滚红尘,烟火人间。
月亮之上是什么地方?
他说,那是西天佛国,极乐世界。
二
元月八日下午,我和王宗兄弟到诗人慕白的办公室聊天。回来的时候,发现天阴沉沉的,寒风骤起,恰似一个瘦骨嶙峋的叫花子躲在某个角落里吹口哨,时畅时滞,断断续续的,把那些站在路边的树木花草伤感得呜咽个不停。
这是一种伤心的征兆吗?
果然,走到县衙大门口,就遇到了黄坦老乡阿佐。阿佐是个从事种植花卉的老板,平时笑嘻嘻的,总是鲜花怒放的模样,不知咋的,那天见到我,眼神有点哀伤。你经常念叨的那个“月下老人”走了。阿佐扯下口罩,对我说。我说,真的吗?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当然是真的,前天走的,人还在七甲寺呐!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王宗“啊”了一声。我们交换一下眼色,马上开车去七甲寺。
月下老人,是我对一位老者的尊称,属专利版权惟我独享的那种。他是舟浦人,与我同村同宗又同源,姓王,俗名招招,法名达招,按辈份排,我得叫他阿公。他原本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消失了,去年冬天,一个偶尔的机会,我在七甲寺邂逅了他。他九十七岁了,却气色甚佳,精神矍铄,耳聪目明,除了讲话有点漏口风,整个状态赛仙翁。彼时,他正好气定神闲地从大雄宝殿的转角处走来,步履稳稳的。我十八岁离开故乡,与他已经四十多年没见面了,想不到在彼此相视的那一刻,竟然是他首先认出了我,这让我感到十分汗颜。
那次,因公务在身我们仅寒暄几句便握手分别了。这些年,村里公字辈的老人们相继都走进了水银尖脚的坟头岗,成了永远的眠者。他是硕果仅存的一个了,于是,我心里就不免对他产生了一些念想。此后,我又专程到七甲寺看望过他两次。首次是王宗陪我去的,回来之后写了篇《邂逅七甲寺》。第二次去看他,是今年初冬的一个月夜,我一人徒步走到七甲寺的山门前,在月下伫立许久,最终没有“僧敲月下门”。不为别的,我不敢唐突,担心打扰他的清修。回到家里,我又写下了《月下》,发表在“江山”的“东篱采菊”,此文的编辑李湘莉老师称他为月下老人,从此,我也就叫他月下老人了。
在他去世的两周前,我和王宗刚刚到七甲寺看望过他。原来,他一直是负责寺庙的文书后勤财务诸般事务的,相当于寺庙的总管和办公室主任,这对于一个年且百岁的老人来说,真是不容易。他老当益壮,思维清晰,才思敏捷,对答如流,写一手好字,口算能力超强,办事认真细致且有条不紊,在民间颇有知名度,认识他的人,都亲切地叫他黄坦伯。我和王宗曾乐观地认为,他肯定会非常轻松地越过百岁大关。
不料,这次他竟然病倒了。他住在寺庙左侧僧房的第三个房间里。房间不大,在一层,五六个平方,窗外便是高高的寺庙围墙,室内设有一个卫生间,置一张小床,窗前摆一张小书桌,还有一个用来烧水的电磁炉,显得既逼仄又阴暗。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在卫生间,一个五十开外的汉子独自在室内无所事事地踱步,一问,乃他的小儿子D叔,是特地来照顾老人的。
等了一会,他出来了,我们大吃一惊!
三
一年不见,月下老人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佝偻着腰,人削瘦了许多,脸色苍白,满面憔悴,眼神无光,耳也背了,好在脑子尚清,仍能谈吐。他见到我们,非常激动,一声阿弥陀佛之后,便令D叔泡茶,坐在靠椅上与我们面对面地漫谈了起来。
这次谈话,有些像采访,基本上是我问他答。
他向我们说起了他的人生经历。他说,他出生在一个大家庭,全家四兄弟,三姐妹。想当年,父亲也算是舟浦的能人,除了种田,还会炊粉干、做酒麯、做索面,还拥有两个水碓厂。十岁那年,他到村里的天主堂读小学,校长是三门台的王远徒。半年后,母亲病死了,他只好辍学回家养鸡放牛。十二岁,父亲娶了继母,继母对他不错,又把他送到文昌阁读三年级,校长是雅梅的张仲逸。他连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一下子就跳到三年级,开始感到很吃力,但两个月过去,他的成绩便名列全班第一。十三岁,继母又死了,他再度失学。十四岁,父亲又给他找了个继母,他又背起书包去上学。这次他跳到了五年级,成绩照样名列前茅。小学毕业后,他到五十二的省立临时中学读初中,好像读了一年,临中并入了温州中学,他从此结束了学业,此后一直在家务农。七十三岁,他老伴去世,便出家了,先是在黄坦的栖真待了一年,次年来到七甲寺,直到如今。
他是一个出家人,但他又不是一个纯粹的出家人,甚至连半路出家也谈不上。我问他为何到老了、儿孙满堂了还要出家?他说,只为了自己下辈子能到月亮之上生活。
他向我们说起了童年的舟浦。他说,他年少的时候,舟浦可热闹了。那时,舟浦有很多老屋。舟浦以处于他家上首的五龙桥为界,桥南称桥头底,桥北叫桥头外。桥头底的老屋有三门台、天主堂、三退屋、路廊槛、第七份、做香店、新门台等等;桥头外有地主宫、染布店、四面屋、石凳头、大洋房、文昌阁、王家祠堂等等,而且每座老屋皆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庭院深深,人丁兴旺。其中最显赫的,当数三退屋,三个天井六个池塘,最盛的时节人丁多达好几百。他说,当时舟浦的山很青,水很绿。山上嘉木葱茏,合抱粗的老树,比比皆是;溪里处处鱼翔浅底,虾戏深潭,蟹伏岩下……我问他,当时的杉树坦可长有大杉树?可有老虎出没?他说,我家就住在杉树坦对面,儿时经常到那里去玩,自古以来,杉树坦全是清一色的古松,根本就没有大杉树,更没有老虎。
我告诉他,现在村里的那些老屋,拆的拆、倒的倒、塌的塌、烧的烧,全被无情的岁月带走了。他说,太可惜了!阿弥陀佛!他今年九十有八了,是一个一心向佛的人,但他最亲切的记忆依然停留在犹如袅袅炊烟般的乡愁里。原来,佛也是有乡愁的——我这样想。
最后,他向我们透露,他生前再也不回舟浦了,决定就在七甲寺过老。离七甲寺不远的一个小山谷里,耸立着一片塔林,那是寺内僧人圆寂之后安置灵魂的地方。我说,那塔林挺好的。他说,不,我已留下遗嘱,到了归西之日,丧事一切从简,火化之后,把骨灰送至老家的坟墓安葬即可。我问他的坟墓在哪里?他说,在际㘭堂岭的第二个弯上面。我说那地点挺好的。际㘭堂岭在村东,岭上遍长香枫,春夏绿荫匝地,秋冬枫叶如火,是一条石径若梯、枫情万种的诗意古道。他说,我还交代下辈,出殡的时候家里决不能摆酒。我问为何!他说,家里摆酒会杀牲口的,那罪孽就重了,我就到不了月亮之上的极乐世界和佛们一起生活了。
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话题。但凡是人,都难以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往往是人越老,越怕死。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片纯净,表情一片平和,显得十分从容淡定。我想,月亮之上,也许真的存在着一个令人神往的极乐世界,只是那片净土是属于弥陀的。
与他告别时,我们对他说,阿公,你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阿弥陀佛保佑你。他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四
我们赶到七甲寺,天色已黄昏。
月下老人静静地躺在三号僧房,非常安祥,像是睡去的样子。陪伴他的,是满室的亲人和善男信女,他们在为他念颂阿弥陀佛。我们立于他的灵前,深鞠三躬,默哀三分钟,然后离开。
月下老人,从此以后便会成为月上老人了。
我不知道,从月亮之下到月亮之上,须翻越多少座山,涉过多少道水,爬上多少层云。但我清楚,他举着青灯,念着佛经,风雨兼程,在那条孤独寂寞的路上整整走了二十五年。这段路途,是否好走,我无法体会。
我们走出七甲寺的时候,心情是十分平静的。我抬头望天,天空依然阴沉,有雾气在弥漫,看不见月亮。惟见寺庙的腊梅开了,红艳艳的,白玉兰也开放了,雪白白的,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植物,也开花了。那些花儿,开得很美,很有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