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母亲与药的故事(散文)
母亲是个老肺病患者,她一生与药为伍。
大饥饿的六〇年,我母亲十三岁。那年春天,家中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了,外公只好与母亲背着家里积存的碗盆去邻村换点粮食。走村串巷,挨门挨户询问,走累了,母亲便坐在一棵大树底下歇脚。也许是热身子受了凉风的侵袭,回来后,母亲就病倒了,头疼,发烧,咳个不停。家里眼看着连锅都揭不开了,哪有钱给母亲治病啊。外婆就用炒焦的小米熬水给母亲喝。那时候,穷人生病没钱看,都用这个土方子治病。病了很久,母亲终于好起来了,却从此落下了支气管炎的病根。
这个病每年都会犯几次,尤其是春冬季节交替时病情更厉害。病犯时,母亲不停地咳,不停地喘,呼吸很费劲。嗓子里就像塞了一根粗毛绳在上下扯拉,好不容易拉下去,又扯上来,拉下去,又扯上来。连旁边听的人都觉得难受,忍不住大口吸气,似乎这样做,能缓解一下她的痛苦。
就这样,在病情的反反复复中,母亲过了一年又一年。病犯了,就打针吃药;好点了,母亲就和好人一样该干啥干啥,一点也不惜力气。父亲常年不在家,里里外外的活全靠母亲一力承担。出门,母亲是男人,干着和男人一样的重体力活;进门,母亲是女人,烧火、做饭、喂鸡、喂猪、照顾婆婆、带孩子……哪一样也都离不了母亲。
四十六岁那年春天,母亲得了一场重感冒,连续几天发高烧,慢性支气管炎转成了肺结核。这下,全家似乎都乱套了。父亲不停地唉声叹气,后悔以前没给母亲好好治疗。
肺结核是一种很难缠的病,都说会传染。于是,母亲就有了专属的碗和筷子。每顿吃完饭后,母亲认真清洗自己的碗筷之后,就把它们单独扣在灶台的一角。那被特殊对待的碗筷看上去很委屈,它们是我家的一个禁忌。母亲再三嘱咐我们不准碰它们,如果我们不小心动了它们,母亲会很生气。那副碗筷,重重地扣在了全家人的心上。
因为患病的缘故,母亲的嘴唇常年是乌紫的,医生说那是缺氧的症状。患上肺结核之后,母亲的日常就离不开药了,就把药当饭吃了。一副中药,三遍四遍地熬,直到一点苦味都没有了才倒掉药渣。一粒粒西药片,母亲把它们当宝贝,精心保管着,细心按时按量服用。她信任每一种药,觉得药是好东西,她常说“药王爷不亏人哩”。熬得是药,喝下去的是希望。也许正是这些药,安慰了母亲脆弱的心,使她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信心。
也因为患病的缘故,除亲人和四邻外,母亲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医生了。就像信任药一样,她也信任每一位大夫,很听大夫的话,从不埋怨大夫,怀疑大夫。偶尔遇到我们说某些大夫的坏话,母亲也总是替大夫们辩解,她应该是最配合医生的患者了。村卫生所的张大夫,是我们本家的一位远方长辈,几十年来,母亲的病一直是他治疗的。他不知道给母亲开过配过抓过多少副中药,打过多少针,输过多少瓶液体了。母亲记不清了,他也记不清了。直到这个大夫爷爷自己生病去世了,也没有彻底医好母亲的病。
市一院中西医科的朱大夫,是张大夫去世后,别人推荐给母亲的。这位大夫是名医,患者很多,候症室里挤满了人,看病很费时。母亲总是早早去挂号、排队、耐心等着,提回来大包小包的药,慢慢煎着吃。
六十岁以后,母亲的身体更差了。住院就很平常了。好在这时候农村也实行了医保,可以按比例报好些医药费,这无疑大大减轻了我家的经济负担,母亲也可以稍稍安心地去住院治疗。母亲胆小,住院后需要我们时时陪护。偶尔,我们有事需要出去一下,母亲就眼巴巴地盼着我们回来。那情景,就像我们年幼时眼巴巴地盼她回来一样,生怕她一出去后就把我们丢下不管了。
母亲生的是肺病,大家都说这病会传染,也会遗传。母亲很怕,怕我们儿女遗传或是传染了她的病。记得我们小时候,每逢感冒咳嗽,母亲总是很惊慌,日夜不眠不休地守着我们。直到我们全好了,再也不咳了,母亲才会放心。平常的日子里,只要我们几个咳几声,母亲总是逼着我们去吃药。她是怕啊,怕我们也和她一样留下病根。好在我们几个子女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母亲一直担心的事,并不曾发生。
她的那副另摆的碗筷,后来我们也常常装作无意地收进了其他碗筷中。起初,母亲会责怪我们,自己再把它们挑出来。渐渐地,母亲也似乎忘了把它们挑出来。那碗筷,也终于结束了独居的生活,重归大部队的行列了。
母亲是最忌口的,医生不让她吃的东西,她绝不会碰。她没有尝过一口美酒的滋味,她没有吃过一顿热辣辣的火锅。酸甜苦辣的人生滋味,她尝得最多的大约就是苦味了。
病了一辈子的母亲,健康就是她最大的梦想,健康就是她最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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