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野山遥远(散文)
一
在十四岁的记忆中,那座野山很遥远。
这个遥远是相对的,距舟浦不到两百里路。但当年,我确实感到它很遥远,遥远得仿佛就在天尽头。
以前我一直认为,它就是大垟山,结果发现错了,大垟山在缙云,而它则是在景宁畲族自治县境内。它应该是有名字的,可是我至今尚搞不清楚它到底叫什么,只知道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小村落,叫大仰;村庄的边上有个不小的林场,叫大仰林场。也许,那座山就叫大仰山吧,与大垟山仅一字之别,要不然,它真的就是一座无姓无名的野山了。
一九七六年夏天,我初中毕业。放暑假的时候,四面屋的老豹回到村里“招兵买马”。老豹是个终年待在山底揽活的包工头。那年,他在大仰承包了一个伐木连带扛木头的活,说活是吃力活,但很赚钱,想赚钱的,就跟他去。钱谁不想赚?村里有好多精壮的汉子——旁山的水法叔、算命人,三退屋的满天星、碎囡表叔,四面屋的百鸟腔和新门台的羊牯头都去了。我在家里闲着没事,跟父母好说歹说,经过好一番周折终于也去了,与我一起同行的还有三姐夫和年仅十二岁的弟弟。这是我和弟弟有生以来首次出远门,去遥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到山底去伐木,父母很是担心。犹记得,在那个薄雾如纱的早晨,父母亲自送我们到村边的杉树坦脚。临行前,母亲一一向水法叔、算命人、碎囡表叔说,他叔,我这个两个娒儿,在山底就全靠你们照顾了,一切都拜托你们了。他们十分豪爽地说,嫂子,侄儿和我们在一起,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当我们爬上拖拉机的那一刻,母亲再次对三姐夫说,他姐夫,我把他俩兄弟都交待给你了,你一定要记住,要是他们在山底吃不消,你马上就把他们给我送回家。三姐夫说,亲娘,你就放心吧,一切都有我呢。
景宁是我们的邻县。那时候,从舟浦到景宁全是山路十八弯的砂子路,一路扭来曲去、翻山越岭、上坡下坡的,路远且难走。一行十五六个人,外加铺盖、粮草和伐木的器具,全挤在一辆十二匹的手扶拖拉机上,像一群密麻麻的燕子挤在一个窝里,更像一辆人满为患的印度大蓬车。拖拉机行走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时而慢,时而快。拖拉机手是村里的“柚皮丼”,驾驶水平一般般,胆子却肥得比贼还大。但凡爬坡,他便踩着油门不松,拖拉机像一头老叫驴“突突突”地嘶吼个不停,排气管一味地朝外吐黑烟;但凡下坡,他便放空档,一溜烟“嗖嗖嗖”地飞跑,每到转弯处,拖拉机都会单半腾空,仿佛随时都有飞下悬崖深涧的可能,惊得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这样,拖拉机像一个醉酒的疯子般爬上际坳堂岭,下林坑,经中堡,过龙川。到了花园,突然转头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拐弯,像一只蜗牛往九曲回肠的十八公里方向连续爬坡。爬到十八公里处,我们开始在云海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又从云头坠下往山下行驶。我问,这是哪?大仰到了吗?老豹说,这才到哪?西坑都未到呢!我说咋那么远?老豹说,赚钱不是那么容易的,跟那些到外省做木做篾的人比比,咱们走得不算远。
到达西坑的时候,大家停下到路边撒了泡尿,然后继续出发。全是上坡,一直是又陡又急的上坡,弯弯曲曲的公路恰似一条无头无尾的长虫,蜿蜒隐约在浓密的林荫之中,从谷底一直透到云罩雾弥的天顶。天顶是石垟林场。石垟林场场部处于群峰之巅的一个谷地里。在它西边的大山脚下,有一条清澈的阔溪,溪畔有一个木楼青瓦的小镇,即文成的西坑;在它东边的野山脚下,也有一条蓝色的阔溪,溪畔也有一个泥墙青瓦的小镇,是景宁的东坑。我们的目的地大仰,就在东坑那边半山腰的丛林深处。
那座野山远不远?我们离开舟浦的时候,月亮还挂在天际没下岗,我们到达大仰的时候,太阳已偏西。想不到的是,到了大仰才知道大仰还不是目的地,我们真正的营地是在大仰林场的一个林区,还得继续往密林深处走十几里路。于是,那座野山留给我少年的印象是——真遥远!太遥远了!遥远得仿佛就在天尽头。
二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拖拉机在一个幽深的峡谷里停下。我说到了吗?老豹说到了,就是这里。我说这里风景真好。老豹哈哈道,这是必须的,风景不好我能带你来吗?
这是我初次到山底,不,应该是山底的山底。山底的大山野得很,如无边的巨浪狂澜,放荡不羁。峡谷长在海拔六七百米的峰隙间,左边是山,右边是山,后面还是山,前面是一个更深的峡谷。山上全是树,棵棵长成巨伞的模样,远看似一团团绿色的云朵,临近了,才发现那些树的树杆比稻桶还粗。一切是那么的新鲜,一切是那么的奇妙。可惜是这里的山太野了,太寂寥了,四周静悄悄的,举目四望,一座房子都不见,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正在心里暗叹,突然传来了几声狗吠,紧接着,便看到有几条黄狗站在前方山道的转角处朝我们“汪汪”叫。转过一个弯,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红砖红瓦的房子。
然而,那座红房子是不属于我们的,更不是我们的营地,它是林区的办公用房。显然,老豹事先是到实地察看过的,一放下行囊,他就领着大家搭工棚。工棚搭在红房子上首的山溪畔。那里是一处老屋基,房子没了,门也没了,但四周仍然残留着一人多高的石头墙。所有的人都没闲着,有人到溪边砍来了毛竹,有人背来了许多杉树皮,有人挑来了几头稻草,老豹还不知从哪里扛来了两领篾簟。大家先是把一根根毛竹竿横在墙顶上,接着铺上竹枝,然后再盖上几层杉树皮,用篾丝扎紧捆实,没多久,工棚就搭好了。接下去,便开始起鋪盖,众人将干稻草平铺在地面上,打开篾簟往上一摊,大功告成了。
我站在外面一看,这座杉皮屋,不管怎么看,形状都像是一只大蘑菇。格外惊艳的是,墙脚边竟长满密密麻麻的指甲花。夏天,正是指甲花开得最热闹的季节,红艳艳的一片,似霞如火,灿烂了人的视线。状似大蘑菇的杉皮屋,虽然简陋,但它是长在花间的,里面始终弥漫着一股竹木的清香和指甲花的芬芳。有月亮的晚上,我们躺在篾簟上,月色星光会漏下棚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我们的身上。松皮屋里的人仿佛住在一只神奇的大蘑菇中,夜夜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老豹说,这是神仙过的日子。我在这只蘑菇里一共住了十五天,足足当了半个月的神仙。
在山底,第一顿饭是到一山民家中吃的。刚到的时候,我以为这里只有一座红房子和几个林工,再无其他人家。不料,黄昏时分,寂静的野山突然沸腾了。
原来,这里除了我们,早有另一群人在此安营扎寨了。他们也是来伐木的,听口音,是外地人。我们去吃晚饭时,正巧赶上他们从山上拉着木头回来,响亮的号子,响彻了整个山谷。老豹说,那些人是来此做青山的,老厉害了。我问做青山是啥意思?老豹说,做青山就是吃青山饭的,他们是正宗的伐木人,专门去砍伐搬运那些稻桶般粗的大树,如果没有牛马之力,根本就吃不消,咱们跟他们根本就没法比。当时,我听了大为不解,同是伐木人,为何做青山的才叫正宗的伐木人?几天后,我知道了。山溪下首对面,有一条崎岖山道。那山道比一般的道路略宽,路面可容一辆板车通过,里侧是山岩,外侧是百丈深渊,陡曲得触目惊心,犹如一条狭窄的飘带从山顶扭摆着落到溪边。据说,做青山的人,常年以原始阔叶林为伍,直径不到一米的杂木他们是瞧不上眼的,他们所伐的树木都是一些千年老树。那些老树,大多数都长在不利搬运的高深幽险地带,要征服它们,砍树不是问题,但搬运就是大问题了。一个黄昏,我曾亲眼目睹他们放木头的情景:一副空空如也的板车轮,没有架子,轮轴上,载着一根直径米余,长约五米的大木头从陡峭的山道上徐徐滑下。一车三人,前头一个,后头两个。后头的人,将脚跟着力地蹬在地上,身子像拔河般向后倒仰着,各自双手紧紧地拖着一条甘蔗般大小的麻绳,车轮每向下滚动一步,他们就会揭斯底里地喝一声“嗨呀”!前头的人,长得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脸上圆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胸肌和腹肌板栗般鼓起,他像一匹负重的骡马,驮着那根重量逾千斤的大木头一步一步地往下滑动,每向下走一步,他也会喝一声“嗨呀”!临近溪边时,他“噢”了一声,后头的人随之松开了绳子,他则如一道闪电,跳到路边,任木头像一只下山猛虎轰然冲入在溪潭里,激溅起人高的浪花。没有什么比放木头更令人惊心动魄了,这是一桩不要命的活,要知道,在整个放木头途中,哪怕是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稍一分神,就会导致车毁人亡。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就在我到这野山伐木的第九天,那群人就出事了。出事的就是那个络腮胡子,那天他放木头下山,在路上只不过是打了一个喷嚏,结果连人带车滚下外侧的悬崖,好在老天保佑,悬崖上一棵老头松挂住了他,人活着,但一条腿折了。
离红房子下首不远的路上方,有一个村寨。寨子不大,三座清一色的大屋木楼,隐藏在一片参天的古树下,住着五六户人家,如果不留意,极难发现。那里,是那群做青山的大本营,也是老豹带我们去吃晚餐的地方。老豹的话总是那么充满诱惑,他说,今天是进山的头一天,晚上我给大家接风了,酒呀肉呀你们都放开肚皮吃个爽,能吃多少是多少,从明早开始,全部自理。大家听了,心里美美的,个个咧嘴笑。做晚餐的是一个中年妇女,那个山底婆娘,细眉笑眼,皮肤白得出奇,胸部突得出奇,屁股大得出奇,性情随意得出奇,我对她一点也没好感。我们这一班人里面,有两个老光棍,一个是羊牯头,另一个是碎囡表叔。羊牯头的特点是骚,他一见到那个大屁股,完全陌生的,也不打任何招呼,一上去就摸她的屁股,那女的一点也不反感,反而开心得咯咯笑。碎囡表叔的特点是丑,长得尖嘴猴腮的,外加一脸麻子,平时鬼见了也会发怵。他的贼胆比羊牯头还大,他是装作蛮有兴致的站在灶边看她炒菜,猛不冷丁地伸出闪电手去摸她的胸部,大屁股照样不生气,照样咯咯笑。我见状,赶忙走出门外,站在院子里看风景。山中起雾了,雾很浓,浓得只能看得见眼前的树杆,连枝叶都看不到了。我非常纳闷,这好端端的天气,怎么突然就有雾了,这野山就是野。
晚餐算不上丰盛,腌蕨菜,腌咸笋,炒笋干,炒南瓜,红烧肉,犁头菜煮洋芋,一龙斗菜心汤,外加一瓶白眼烧和一锡壶糯米酒。汉子们个个都是好饭量,大家一通狼吞虎咽,未几,桌子上就不剩一滴汤了,也不见大屁股加菜加酒,并不像老豹所说的酒肉可以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不过,大家对此很理解,没一句牢骚,毕竟是白吃白喝一顿啊。饭一吃好,大家意犹未尽地往杉皮屋走。这时,雾更浓了。我走在中间,打着手电筒,只能看到走在前面的一个人和身后的一个人,其它的人仿佛都消失在雾海云宫里。
唉!要是我们住在这里该多好啊!后头,有人如羊咩般说,那是羊牯头的声音。
三
在深山老林伐木扛木头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样的?次日,我便十分具体地体验到其中滋味了。
噢……噢……
黎明,我正躺在篾簟上呼呼大睡,忽被一声呼叫吵醒了。昨晚我睡的极其不好,不是天气闷热,杉皮屋是透风的,加之海拔高,凉快得很。前来捣蛋的山里的花蚊子,山里的花蚊子与老家的蚊子不一样,个头特大,咬人不嗡嗡,像隐形战机一样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飞来,挟着一股风,速度贼快,风过之后,人就被叮了,顷后,被叮的部位就会鼓起一块红色的硬疙瘩,痛痒得要命。整个上半夜,几乎整个杉皮屋里的人都在打蚊子,啪啪声不绝于耳,到了下半夜,花蚊子总算消停了,大家好不容易睡着,老豹就发出了出工的号令。
在学校,上下课听铃声,上体育课吹哨子;在军营,起床熄灯听军号,紧急集合也吹哨子。在山底,起床、出工和收工全部听“噢”。这“噢”声是从老豹口中发出来的。老豹的左手腕套有一只上海表,他是个很讲时间效率的人,每天早上,当手表的时针指向五点半,他便掀开被子,一边穿衣一边张口发出两声高亢嘹亮的噢叫。老豹的嗓子有点沙哑,但中气十足,调门极高,往往把“噢”呼成“喔”,酷似公鸡打鸣。那声噢,不仅具有军号的威严,更是一种权利的象征,老豹对此很是享受,每次,他总是把那声噢拖得长长的。大家一听到“噢”,立马从地铺上一跃而起,以争分夺秒的姿态,在半个小时之内,完成穿衣着鞋、到溪边洗涮、到林区厨房拿饭盒吃饭,再到溪边洗饭盒,送饭盒到厨房蒸饭等程序。六时正,全体人员准时出工上山。
野山多雾且重,开始是灰色的,凝固的样子,不会流动,渐渐地,颜色变白了,雾浮动了起来。伐木的山场在右向大山的山顶上,距杉皮屋约八里路。我们沿着山溪,溯流而上。路是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羊肠小道,好比一条掉落在山间的弯弯绕绕的草绳。路面上不时出现裸露的树根,稍微平点的地方长着一丛丛的竹叶米、车前子、白落地等草药,两边长满碧绿的半人高的箬叶。越往上走,雾就越浓,雾里含着水,没走几步,鞋子和裤脚便湿透了,用手抹把头发,能甩出一巴掌的水珠来。从起床直至到达山场,我们不开口说一句话,到了山上,十几个原本嘻嘻哈哈的大活宝,全部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人。这是山中的规矩。出门前,父亲曾给我传授过不少山中的常识,如不能乱喝山水,说山中的水看上去很清,但那些都是柴叶水,山外人喝了会水土不服的;如植被茂密的地方,溪边水草多的地方千万不要涉足,说那些地方是毒蛇的领地;如在山上闻到恶臭,务必要避开,说那些臭气是从毒蛇身上散发出来的……到了山底,老豹加了两条:一是早上不能说话,不能吵闹,说山底的山神爷脾气不好,要是把他的美梦搅了,会生气的。二是到山上不能直呼人的姓名,说这里的山神爷是个小气鬼,要是发现有生人闯入他的领地砍树,会变着法子来报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