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探 家(散文)
一
父母在哪,哪里便是家。
父母是根,儿女是枝叶,根深才枝繁叶茂,蓬蓬勃勃。不管距离多远,花再艳丽,果再硕大,根是源头。叶脉相连,枝叶都会眷恋根的无私奉献。
1986年,是我由山东农村又返回无锡的第七个年头。儿子,大女儿已上班。小女儿考上旅游学校,二女儿在常州轻工就读。虽然学校的层次不高,我却知足。一家人的生活都步入正轨,我甜丝丝地看到了希望。
做了人父,更懂父爱母爱的崇高伟大。父亲在我没出世便去打鬼子,五岁娘又离世,我从小缺父母的疼爱,眼馋伙伴都有爹娘呵护。文革期间因出身不好,受尽歧视,真盼亲人给我点安慰……
孤独中成长,年纪越大,对亲情越渴望。感觉特别敏锐:通信频率,关怀程度,见面态度,语气,眼神,在千丝万缕中寻找着真情。
二
暑假里,我与妻子商量:“尽管父母没叫我们去,咱主动点。文革时,他们自身难保,担心影响,与我们断绝了联系,但事已过去了,咱要体谅他们。现在咱由农民变成城市居民。趁孩子工作前,去探望一下他们,一则可消解恩怨隔阂,二则可以让亲情正常地延续。”
妻子欣然答应。孩子们闻讯,高兴得跳起来欢呼。
我和妻子换上干净的衣服,无比兴奋地坐上去石家庄的火车。火车到石家庄,我蓦然发现石家庄添了不少高楼,脚手架林立,机器轰鸣,到处是工地。城市充满生机。我却倍感陌生和新鲜。
干休所还是清一色的平房,排列有序。院子隔开,家家户户种植着蔬菜,养着花卉,有的还养着鸡鸭。
父亲是老革命,他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我长相酷似父亲,不用介绍都知道我是谁。继母穿上了淡蓝色涤棉上衣,把齐耳短发,卡在耳朵后,更显得小眉小眼的。部队在南方驻军多年。听说我来了,大伙都问个没完没了。
闲散时,我挽起白衬衣袖子,挽起的确良蓝裤腿,拿起锄头,大刀阔斧地帮父母翻了地;又挑起水桶,帮父母浇菜。
身份变了,感觉也不一样。十五年前,我背着土特产,带着四岁的二女儿,曾来过这里。那时继母,还穿着蓝色棉布衣服,住在一楼。也没高楼,大都两三层,土路多,马车多,扬着灰尘。继母给二女儿买了一双袜子,孩子高兴得睡觉也不脱。临走,我大胆张口要只袖珍半导体。没料想继母很快就寄给了我。
有了收音机,给沉寂的农家生活增添了生机,做活,走路,我时刻都带着半导体。听故事,放音乐……增添了文化氛围,上了层次,令全村人羡慕不已。
爷爷告诉我:“你继母抱怨你见什么要什么。”我不后悔,半导体给了我不一样的生活:学到知识,扩大了视野,带来了乐趣。对继母的慷慨,我衷心感激。
现在我返城工作了,并分到房子,情况与之前大不同了。
爸爸很高兴。不止一次地赞:“没想到,也让孩子返城了。”
我感激地说:“四个孩子顶四个知青名额。全家回城却不容易。按说回老家是我们自己所为,且出省了,政府可以不管。但知青办仍认真落实,逐级把我调回,确实破格照顾了。”
爸爸很感动,叮嘱说:“你要用实际行动感谢政府,别辜负政府对你的期望啊!”
我说:“刚返城时,到处搭窝棚。幸亏妻子一家热情帮忙:二哥家侄子让出婚房,让我落脚。面积虽不大,但方便牢靠。吃便宜灿米,觉得比农村啃饼子强。烧绿豆芽,炒螺蛳,胜过在农村啃咸菜。单位照顾儿子到花木公司做了临时工,工钱一天四角。妻子三嫂介绍大女儿到服装厂做熨烫工作,一天赚一元。赶上我工资了。(我俩每月都不足30元)。一家人最大的快乐,是不再因出身受歧视,腰杆直了,呼吸顺了,可与人平起平坐,当兵升学,就有奔头了!”
继母小眼睛一斜,撇嘴说:“农村人不懂政策,胡来!”
爸爸问:“两个大的,工作好吧?”
我骄傲地说:“大女儿在街办厂,是大集体。儿子属国营单位,是知名大厂!”
继母眉眼一展,说:“那还不错!”
我垂下脸,说:“本来儿子被选中船舶科研所,招工时对儿子说:‘回家等通知,准备上班吧!’儿子很高兴,我们也为孩子自豪。但半月过去,杳无音讯。到劳动局去问,才知通知早已发出了,儿子不在其内。据透露,是劳动局科长的儿子将儿子替换了。闻讯后,儿子痛哭着抱怨我说:‘你为什么不是干部?’”
爸爸听后,略有所思地望一会儿窗外,平静总结社会现象说:“文革以后,百废待兴,制度不健全,物资匮乏,物资要计划供应。买东西要凭票。拉关系,走后门司空见惯,坏风气到处有。中央正制定措施,狠刹歪风。”
继母双眉揪在一起,说:“你爸也痛恨不正之风,《焦点访谈》每天都看。”
我反映问题一样地说:“有权者掌控物资分配,趾高气扬,为所欲为。群众意见很大!”
爸爸充满期望地看着我说:“国家也注意到了,相信很快就会改善。”
爸爸谈起爷爷:“赡养老人是不可回避的义务。我同你叔叔也在商量。爷爷跟你生活了多年,有了感情。我同你叔叔想爷爷由你们照顾,你们出力,我和你叔叔出钱。我们夫妻将来由你妹妹管,你就不用操心我们了!”
我无意见。
女儿听我说这里东西便宜,盼望能来享受一番。见到路边烤肉摊,红红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小女拉我看,不肯走。
我知道她馋,安慰说:“哪天让爷爷奶奶煮一锅,让你们啃个够!”
孩子眼睛一亮,忙问:“真的?!”
我不好表态。期待孩子能满足心愿!
继母对我们并不欢迎,只表面应付,巴不得我们赶紧离开。
爸爸戎马一生,一心扑在军队,向来不过问家长里短。我们来了,有点破格,经常望着饭桌上菜放声:“怎么全是素?该买点肉。”
继母瞪着爸爸,不耐烦地呛他:“谁说全是素?看不见呀?鸡蛋不是荤?肉丝不是荤?还要多荤?”
爸爸不争辩,菜让我们吃。买回一筐蒜头,静坐一边剥蒜吃。不到十天,一筐大蒜所剩无几。一天午饭,没等吃好,爸爸第一个放下碗,抱出个大西瓜就切。
继母眉毛一扬,神气地说:“都吃得饱饱的,哪里还有肚子吃西瓜呀?”
爸爸不吭气,照切不误,分给我们吃。这个一向不问家务的老兵,对我一家四口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勤劳和热情。我看在眼里,暖在心中。父爱刻骨铭心。
爸爸要了车,与我们一起到公园游玩,还到过正定荣国府,见识了电视剧《红楼梦》拍摄现场。
小女儿考入旅游学校,父母都为她开心。
我说:“她想学烹饪,我嫌女孩子拿不动勺子,硬要她学驾驶,我又担心开车安全。”
爸爸豁然说:“女孩细心,没问题。”
我一脸纠结,说:“她眼睛有点近视,怕对驾驶有影响。”
继母扫视我一眼,欣然地说:“近视不严重不要紧。等我给她配点近视灵,听说吃了有效果。”
我一脸平静地说:“等我去买点吧!”
继母扬眉说:“我单位配,不要钱,你不用买!”
住了两天,我见没有动静,逛街见药店有,便买了两瓶。提着回家,没等进门,被继母看到了,她气冲冲地喊叫:“我答应我去配!而且快配回来了!你怎么又买?提前招呼也不打一个!”
我与妻子跨门槛进退两难,非常尴尬。悄悄牢骚:“为孩子买十几元的药品,斤斤计较。多配点不好吗?!”
妻子也感到拘束,提议咱们回老家探望爷爷。为减少费用,让孩子在这里。
临走前夜,爸爸说:“晚上有大型演出,剧院不远,你小妹手里有票,让她先给你们看。”
我很高兴,觉得可缓解妻子的心理压抑。
妹妹在里间,听爸爸去商量,谁也不肯让。嘟噜:“凭啥呀?我不!”
爸爸劝:“哥哥嫂嫂,打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让他们先看次演出,你们后边再看,有的是机会。”
二妹和小妹都说:“我要看!”“偏不!”谁也不肯。
爸爸失望地走出来,对我摇头,无奈地叹息:“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我知道妹妹受继母的影响,对我们并无好感!我只能听之任之。
临走,大妹兴奋地塞给我买了一提白馒头,让我们路上吃。我嫌带着不方便,不要,她硬塞我手中。我只好带着。
到老家没有直达车,要到济南转车。上了车,我对妻子抱怨说:“这个家像到陌生地方,不自由,轻松不起来。继母拿我与妹妹有天壤之别。千方百计把我赶回老家。我受成分歧视,多么盼能家里给点安慰鼓励,他们却怕连累,划清界限,中断联系。我来过几次,一肚子苦水想倾吐,他们都回避,从不问。家没我的位置,怕我要东西,沾他们的光。”
妻子坦然一笑,宽慰我说:“我们现在情况慢慢好转了,孩子也渐渐大了,生活肯定一年比一年好!”
在济南下了火车,手里拎着大妹妹给的一包东西,我说:“都怪我不果断,当时就该断然拒绝。不想吃,扔又不舍得,不值几元钱,倒成了累赘。”
妻子斜我一眼,嗔怪说:“大妹的一番心意,你别不知足!”
车站时针指在11点,我们的肚子“咕咕”地饿了,火车要等傍晚才有。不想空等,我想趁机游览趵突泉,大明湖。
妻子很高兴。扬眉说:“找个小吃店,先喂饱肚子吧!”
旁边正好有德州扒鸡店,我拉着妻子的手,便狠狠心说:“咱买只扒鸡尝尝?犒劳一下自己!”
妻子一听就犹豫了,迟疑地问:“那要花多少钱?”
我知道她心疼钱,牙一咬说:“管它呢!豁出去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我拣了一只中等个的扒鸡,秤了,付好钱。忙到路边林荫下的椅子边停下,用旧报纸铺在椅子上,我和妻子圪蹴在椅子前。我将鸡撕开,擎只鸡腿递给妻子。自己也撕了一片啃起来。烧鸡很香,很烂。味道不错。
妻子拿在手,左右观看一下,不舍得吃,惊呼:“呀,这么多鸡肉!孩子不在身边,咱俩吃这么多,真不习惯!”
我解释说:“以前咱们穷得吃大葱,啃菜疙瘩。现在到城市了,孩子多,咱们也没吃清静。现在孩子不在身边,没人抢,咱们可尽情享受一次!他们将来的日子长着呢!肯定比我们好过,你跟我受委屈了,咱要争取去补回来!”
我和妻子你让我,我让你。有行人走过,我们还不好意思吃。最后我们把一整只扒鸡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地骨头……
妻子抹着油光光的嘴巴,打着饱嗝,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从没有过的美食享受,刻骨铭心。
三
我们回到又生活了十七八年的故乡,家乡变化很大,原来的小豆豆孩子,疯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玉树临风的小伙子。现在包产到户,各显神通。田野里,庄稼长得绿油油的茂盛。庄稼汉有了经营头脑,争相做起了营生,他们之间相互交流却少了。
一起劳动的伙伴见到我们回来,拉着我们就有聊不完的话,热情地纷纷拉我们到他们家做客,虽然也没有大鱼大肉,但他们倾其所有地包一顿饺子,或者下一碗阳春面,我们吃得舒适痛快。伙伴们的淳朴热情与继母的敷衍冷漠形成鲜明对比。我像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像鱼儿游回大海,呼吸都觉得轻松、舒畅、惬意极了。
爷爷脸上的皱纹更多更密了,像槐树皮一样,他睁着浑浊的大眼睛,惊喜地看着我们夫妻,他没想到我们来看他,乐得合不拢少牙的嘴。他对我向来严厉,从不溺爱我。他把平时不舍得吃的食物都摆出来,我们把发霉的,变质的都扔掉,他也不阻拦。表现从没有过的慷慨随意。爷爷身体还不错,我汇报了到南方和石家庄的情况。并告诉他:“如果父亲与叔父母联系妥当了,想接你同我们一起生活!”
爷爷激动得瞪大眼珠子,翕动着缺牙的嘴,说:“那最好!我不去他们处!孙子孙媳妇为我养老送终,我放心!”
1986年的北方之旅,虽平常,但印象很深。继母的态度,让我磨砺了自立自强。消掉了依仗他们追求进步的梦。加大了与叔叔等多方联系,亲情范围拓宽了,家的感觉也来了。
有爱情的滋润,生活和心情越来越好,日子也在稳步提高。
孩子们逐渐成家立业,家的亲和力,凝聚力方面也在悄悄改善……
2022年2月5日 蠡湖
这篇散文,充分展示了鹰鸣老师的描写功夫,对话的神态,服饰的描写,都非常符合现实情况的变化,心理描写,呼吸可闻!拜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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