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赶到公司食堂时，王师傅已经把炉子捅开了。
　　 天还没有亮，带着早春寒意的风起劲儿地刮着，发出“呼呼”的声响，把一些细小的雨丝刮到我的脸上，几根草茎也趁机飞到了脸上，像是与我打招呼，又像是要给我个下马威。毕竟，今天是我从部队退伍到地方后，第一天去父亲所在的公司上班。
　　 炉子的操作口在室外，旁边的一个简易棚子里，堆着一个黑色的煤堆，一些用于生火的木柴和稻草之类的杂物也放在里面。这让我想起当年的那个知青小屋和当兵时连队的食堂。两个画面就和眼前的实景混合在了一起，交替闪现着。
　　 王师傅给炉子里添了一些用黄泥水浸发过的煤炭，转过身来，与我打招呼：“来了？我还以为你要上午才来报到呢。”
　　 “哪能呀，昨天黄处长就告诉我了，说食堂早上忙，要我早点来。”我回答道，又问他：“王师傅，你看我干点啥？”
　　 王师傅略一思忖，就说：“这样吧，你先把小案板上的冬菜切了，公司食堂早上一般都是吃面条。切菜，会吧？”
　　 “没有问题。”我径直走进了操作间里，见紧靠炉灶的宽大的操作台上，放着几摞大小统一的碗，一个大竹篮里，放着待煮的湿面，而旁边那个用三脚架支起来的菜板上，冬菜已经放在了上面，看那模样，约有一斤左右。
　　 在这个小城中，吃面条是离不开冬菜的，这种带着特殊香味的咸菜，与味精、油辣子等调料一起，能让最普通的素面，都变成美味的佳肴。在这座小城度过了少年时代的我，对冬菜有着特别的情感。
　　 我见冬菜已经洗过，且水也控干了，就把它们整理在一起，细心地切了起来。煮饭对我来说是不陌生的，当过知青的人，切个冬菜，那还真是小菜一碟。不大功夫，就把它们切好剁细了。
　　 锅里的水已经发出了响声，快要开了。起得早的几个职工在窗外排着队等候着。一定是见到厨房里有生面孔的缘故，都朝我打量，还问王师傅：“老王，给你增加人手了呀？小伙子怪机灵的呀！”
　　 “是呀是呀，嘴皮子都磨破了，这才答应派个人来……”
　　 水开了，锅盖一揭开，就冒出了腾腾的热气。王师傅边煮着面边回答着人们的提问。
　　 听着王师傅的话，我的心却猛地跳动了起来。我来这儿时，人事处的黄处长不是这样给我说的呀，他是说让我到食堂帮一段时间忙，然后再给我正式安排工作。是他没有给王师傅说清楚还是故意诳我呢？我不怕吃苦，也不觉得当炊事员丢人，我只是不愿意在公司本部上班。
　　 天已经大亮了。透过厨房的那扇玻璃窗，可以看到公司的大操场。我朝那儿打量着，想把当年我打零工时的那个水池找到，可是，我失望了。时过境迁，当年那个偌大的泡发生石灰的池子早就不见了踪影。代替它的，是一个停放自行车的棚子。此刻，那些新旧各异的自行车整齐地停放在那里。
　　 可我却分明感到自己还站在池子旁，手里握着根长长的大竹竿，一下下地劳作着。竹竿的尽头装着个小木桶状的物体，就用它来打水，一次恐怕能装十来斤吧，每一次翻转它，把水浇在大块的生石灰上时，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以至不一会手腕就痛得不行，但我只能咬牙坚持着。想来公司打工挣钱的职工子弟太多了，你干不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替代你。而这份能挣钱的工作，是母亲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
　　 水浇在状若石头的生石灰上，发出“哧拉拉”的声响，很细微的那种。大量的水蒸气却冒了出来，不大工夫，带着呛人味道的水汽就将人包围了。以至到下班时，身上都被一种乳白色的粉状物所覆盖。水带着冲洗下来的石灰通过一个专门的篦子流进下方的池子里，经过一天以上的浸泡熟化，成了建筑用的熟石灰，这就可以使用了：或砌砖或刷墙，或用于打三合土硬化地面。在水泥还是稀罕物的时代，石灰的作用太大了。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我是不会到父亲所在的公司打零工的。因为我受不了别人的白眼和对我的称谓，一句“疯儿”的绰号会让我感到无比的屈辱。不就是因为家里有个头脑不正常，病一发作就会到处乱跑的父亲吗？但他的病也是因公受伤才得的呀。怎么就低了人一等，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种笑料了呢？
　　 刚过了十五岁生日的我穿着一件旧衣服，尽力地缩小自己的身形，以期不引人注意。然而，石灰池就在球场的边上，人们过路上下都会经过那里，于是，总会有人戏谑地把那我最不愿听到的名号强加于我……
　　 好在，这次的零工只打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因维修任务完成而结束了。当我把二十多元的工资交到了母亲手上时，母亲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那天，她特意炖了一些骨头汤，还炒了一盘豆干和一盘豆芽给家人补充营养。我却怎么也吃不下去，慌称肚子不太舒服，走出了家门。我来到大院外面的农田，寻了个无人处，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才擦干眼泪朝家里走……
　　 在经历了一次较长时间的打工之后，就是长久的别离：到北方老家的园林场继续打工、当知青、应征入伍……没想到兜兜转转，今天又回到了原点，回到留着我少年记忆的地方……
　　 整个早上都在忙碌，在这个地区级的公司里，来食堂吃早餐的人还真不少。有着当知青时做饭和在部队帮厨的经历，不用王师傅太多吩咐，我就能干给碗里添加佐料、帮着把盛好面的碗端到服务窗口等事情，在人们带着惊奇的目光注视下，从事着我到地方后的第一份工作。
　　 我祈祷着人们早就忘记了少年时代的我，就把我当成一个从部队退伍安置到这里的人就行了，而不要用少年时代令我感到屈辱的那个绰号来称呼我。
　　 就餐区有着好几张桌子，除了那些要把面打回家里去一家人吃的职工外，其余的就坐在桌旁享用美味的面条。不时有议论传到我的耳朵里，不外是相互打听我是谁家的孩子，父亲或者母亲是谁等等。
　　 “曾疯子……哦，知道了，是曾疯子的儿……”
　　 “就是那个‘疯儿’呀？都长这么大了，成了大人了……”
　　 曾经如影随形的绰号又被人重新提起，让我的心一阵刺痛。不过，我也听到有人在提醒：“你们就少说两句吧，人家刚来你们就这样议论，不怕得罪了人以后给你们少打肉呀？”
　　 我看到那几个声音特别大的人朝里面看了下，声音也压低了。
　　 王师傅还在等着几个后到的人。他到外面转了一圈儿，回来对我说：“原来你是老曾的儿子呀。莫听他们的。这些人就是嘴太贱了。曾老革命我还不知道么？我看过他身上的伤……你在部队是干什么工作的呀？”
　　 “无线电员。”我老实地回答。
　　 “无线电员？那是个什么工作呀？”
　　 “无线电员就是报务员，搞通讯联络的……”
　　 “哦，原来如此！”
　　 晚到的几个职工也端走了自己的面条，食堂渐渐安静了下来。
　　 就在我打扫就餐区卫生的时候，王师傅又下了两碗面条，招呼我吃饭。
　　 我的眼前却闪现出在北方园林场时，跟着赶大车的汪把式去拉砖头的情境。记得第一天跟车，一大早就和汪把式去食堂吃饭，大师傅给我们烩的窝窝头，我和汪把式每人都吃了一大海碗。算了每人六两饭票。早出晚归的生活，虽然一天只吃两顿饭，但消耗的饭菜票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定量。这也是我在跟汪把式拉货十来天后，找到班长要求不再跟车的原因。我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饭票来应付每天的吃喝……
　　 “在想什么呀？吃饭了！”
　　 王师傅的话把我从悠长的往事中拉了回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是第一天上班，还没来得及去买饭菜票……”
　　 王师傅却笑了：“炊事员吃饭还用饭菜票呀？不用，炊事员吃饭是免费的，这也算是一项特权吧。”
　　 时间按照自己的步伐一天天过去，我也逐渐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在操作间里的忙碌。为了让我能早日独立操作，王师傅认真地教着，我也努力地学，没过多久就基本胜任了炊事员的工作。这期间，王师傅还请假回农村的老家去了几天，让我有了独挡一面的机会。从就餐的人们反馈的情况来看，我的厨艺还算过得去。我甚至在想，就算把我真地安排在这里，我也认了。
　　 除了偶尔还能听到人们叫我的绰号，会引起我的反感和不快之外，其余一切都还算不错。就是对那些嘴贱的人，我也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不理他们，权当没有听到。直到他们不再嘴贱为止，他们总不能不来打饭。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天，黄处长来到食堂，走进了我们的操作间，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径直走向了我：“你的实习期满了，明天，就到批发部的物价室报到吧。”
　　 我有些吃惊地接过了调令，心头“怦怦”直跳。环顾着这间不大的操作室，一种不舍的情感油然而生。
　　 王师傅将黄处长拉到一旁，小声地说着什么，看得出，他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我的心中涌出了一种歉意，感到怪对不起王师傅的。
　　 黄处长走了，王师傅却还是沮丧地站在那儿。我走上前去，对他说道：“王师傅，感谢您对我的帮助和关照，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