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花”奴(散文)
用心养的,都是花。看花的世界,眼睛永远是发亮的。
——老海语
一
我的忘年交“老海”八十岁的时候告诉我,他有一个决定,剩下的岁月交给“花”,做一个“花奴”,死心塌地为“花”而活着。我为此还专门填词“惜奴娇”以记。
春分日的早晨我开车去他的楼下约他去花市买盆选花,他笑得肚子疼,说我友情可嘉,而情调不足。我喜欢他“卖关子”、“搞噱头”,因为这背后总是藏着“大动作”。一周后他招呼我赏他的花园。
八米长的晾台,突然被做成了一间充满朴实主义色彩的空间。“朴实”是我给他的定义。他会木匠手艺,结婚的家具都是他亲手打造的,搬迁新居之后,全部退伍,但不舍得扔,这次为他的“处女作”找到了安身之处。他说,风情这东西不是“图新”,挪一挪地方就有味了,与往不同,就是风情。作家雪小禅说风情是“银碗盛雪”,老海说风情是“陶碗种菜”,风情是没有模式的。
一件原木色的炕柜当“花架”,柜上分布了挂钩,他要用绿藤重新给旧柜穿上华美的新衣。四片破瓦,红黑相间,水泥灌缝,铁丝束腰,一点也不觉得原始,倒是有了返璞归真的美感,我好想抱起一个转身而去,他说,给拆迁剩下的瓦砾找一个博物馆。池小可容天上月,盆糙不误花草身。我来了诗意,他说等春节写这副联,让他的花草也过喜庆年。他曾在城郊租房时打制的小木板凳,伴随了他的青春,是他的孩子玩耍的最主要的玩具,他保存下来了,这次,也都悉数摆进了他的花园,按照高低不同,用凝胶固定下来,有的还用海边捡来的鹅卵石垫底,他说,有的就像是做高台跳水的姿势,有的一般齐的凳子腿被他裁剪成“瘸子”,显出蹦蹦跳跳的样子,这是他认可的“活泼”。晾台的壁上,被安装了三脚架,那些躺在地下室的原木色板材,被他用火烧烤成“火烤画”,最多的影像是流云和弯月,还有建筑风格各异的房舍,所有的画作显示出的是朦胧主义的风格,看了以后觉得仿佛回到了刀耕火种的时代。他告诉我,这样的画,最能引发再创的想法,那些架设在壁上的木板,不断给与他闲坐遐想的灵感。被老妻淘汰下来的碗盆,看来有些年头了,至少是七十年代的产物,他说这还不是“古董”,置于一角的一个大陶碗,才是他的最爱。那是他母亲留下的,他从老屋找来,他说,在吃苦的年代,每个早晨,母亲都是用来盛一碗满满的红薯粥,兄弟几个都争捧着陶碗一饮而尽,母亲盛不及,笑得合不拢嘴。一见陶碗,想起兄弟“同碗”,他经常蹲下来,擦干净手抚摸着,他说,碗沿有兄弟的唇印,仿佛听到呼噜呼噜的喝粥声;碗里还装着母亲的温度,他看得见粥饭的热气还在眼前袅袅升腾,一只陶碗,就是一家人的陶制照片,不担心照片会褪色,睹物思人,这是生活的一种力量,陶碗在诉说着古老的相依为命的故事。总之,他的花园很特别,他并不以收藏时代的遗物而觉得有意义,他看重的是这些陈设里,显示着他不同凡俗的才气,还有那些丰满的故事。人老了,回忆便充斥了生活,他不甘于空洞的回忆,才把曾经的故事都搬到他的花园。他说,没有花也是花园,这些物件,比花还有价值,老物件在给曾经的岁月做一次收束,他戏说怕脑袋装不下,晾台来做库房。曾经的热闹,当初的创造,留下的物件,锦绣般的日子,到了他的暮年,不是一再地惋惜感叹,而是要复原,才是对待生活的最好态度。哪怕简单原始粗糙,也是最具风情的。这样的风情,水波不澜,沉默无语,也胜过没有自己可堪回首故事的“小桥流水”、“花前月下”。是啊,一个真正以这样的自恋方式面对老年,重温年轻故事,有几人可做到呢。把自己曾经印象深刻的东西和喜欢的物件,留在眼前,用眼神抚摸着,也是最好的温情方式。人老了,头脑里有大量的回忆可以用来挥霍,但这样就显得颓废了,最好是不断加工,使暖心的故事更加精致。曾经的风雨,曾经的困苦,曾经的不堪,如今在一颗不肯老去的心中,变得具有了无限的妩媚和恣肆的风情。
二
他把晾台上的摆设视为花,每天都在耕耘着花圃,守着看着有大半年。面对这些,他可以“悄然动容,视通万里”,“眉睫之前”,可见“卷舒风云之色”。他说,一切皆“因我而值得”,我想起在一本美学书中看到了一幅墨西哥油画——《我为了我》,我一直没有读懂它的主题,感觉画的是一个无望的人,那种孤独和颓废一下子压抑了我,莫非我给油画找到了答案?老海努力去找一个粗糙了一点的真我,为了一个向上的“我”,这是多么进取的老者人生!
此时是寒冬,绿藤却像舞蹈一样狂舞在他的晾台里,原来这是胶东一带农园里夏末种植的“眉豆”,学名“鹊豆”,紫红的藤梗如愤怒时的青筋,一见,我都想握紧拳头了。不必有人给个点赞和鼓励,自植的眉豆讨好地给主人太多的力量。老海这样认为。每日在藤前举杠铃练臂力,和藤一起勃发着青春的力量美。每一藤节出都窜出一束花,那才是琳琅满目的奢华,不像那些娇气的花,还要一点呵护才笑盈盈地开,开得像林黛玉一样,袅娜羸孱。粉的是浅笑,紫的是逢了大运,黄的就像夏夜的星星,总眨眼。等要结出紫色的眉豆果,看几日他就剪掉了,酝酿不足时日就想结果,就像练字三天就出书法作品,简直是玩笑,他就是以这样的顽皮之态和他的眉豆藤开着玩笑,乐此不疲,自得情趣。其实,我明白,他是说给我听的,我学书法,临帖不够,功力不足。他跟我说起“顾名思义”,又名“鹊豆”,的确如鹊闹枝头,曾自吟“鹊诗”:微风不惊鹊,鹊自互啄喙。他从静态的风物里,找到了诗意的动画。这情趣有意思,没人和我们互动,完全可以自找情趣,弄一个题目,就是一次不亚于飓风的头脑风暴。
他的晾台前是巨大的落地窗,启窗纳日,阳光满台,藤上挂光,微风偷驻繁叶间,蜂蝶闻讯而沓至,他说,若空气不好,精灵不来。对他这个肺癌患者来说,保持自悦的心情是第一选药,吸纳清新的空气是第二良方。
心态这个东西,需要自己不断抚摸,需要一种发芽的心情,才会保持着良性。这是老海的观点。老海逢友便有所求,收集那些瓜籽,西瓜、冬瓜、南瓜、黄瓜、吊瓜、苦瓜、向日葵籽、西葫芦籽……他喜欢用这些藏着萌芽力量的瓜籽激活泥土。播进花盆,耐心期待,每个清晨,都充满了希望,湿润的泥土,被萌芽顶起,仿佛是一顶顶礼帽,从地平线向他飘来,于是,他在花园里有了自己的清唱,是晨曲,他十分享受这种破壳的快乐,懂得破茧而出的美妙,就像当初培育他的爱情那样,每天都要给瓜籽浇水。林清玄说,“永远保持发芽的心情,愿我们都能未来可期!”他说,坐在发芽的花盆前,思绪可以连接过往,很多相似的现象变成温馨的故事,伴随着一颗平静的心,不断加速。他想到了母亲在热炕头孵化小鸡仔的情境,想到了父亲用脚板搓揉香菜种子催芽的画面,想到了小时候移栽向日葵到小学校被老师表扬的得意……老海告诉我,他年轻不喜欢“浪漫”这个词,总觉得怪味,其实,老了之后,他觉得浪漫属于他了,浪漫和荷尔蒙无关,这是他的发现,告诉我,应该给他申请一个“诺奖”,我说,骨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浪漫,多少奖励都不及它的价值。
三
我说老海是一介“菜农”,他哈哈大笑,说,人家喜欢修篱种菊,那是文雅之事,做不来,他就置盆种菜,菜也是花,就像看丑小鸭,也许会变成大天鹅。我们相见,总能激发出诗情画意,他快意地吟道:“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他是想告诉我,荠菜是花,他所播种的蔬菜也是花,他不允我否定他的“花园”。
耄耋老人少出门,老海自嘲为“窝瓜”。窝瓜是胶东话,指的是地瓜的母瓜,种在泥土里,不再长大,只可萌芽。他抛出一个问题,问我为何喜欢窝瓜?他笑道,枯木逢春,老树新芽,老了才争春!他有好几盆窝瓜,自称“绿萝”,窝瓜的藤蔓恣意地爬着,爬上插着的竹竿,爬上窗户,爬上三脚架,老海说,这是要画一幅“绿侵图”,让快乐的绿色弥漫心间。要打点好自己的心情,好的心情无论怎样都是“囚不住”的,这个“囚”字是他盗用了作家陆蠡写得《囚绿记》的字,人在家中如被囚,有了好心情怎能囚得住!
唯一几盆如花却非花的是甘蓝。锯齿状的叶片边缘,簇拥着,缱绻着,折叠着,极尽扭曲之态,学做花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老海叫做“甘蓝牡丹”,他喜欢不时地观看甘蓝的色彩,渐绿渐黄,绿有八分在褪色,黄若牛乳却不漾。尤其是经日照射,渐变为紫红,简直可以看着这颜色缓缓闭眼小睡,什么也不去想,让色彩做入眠的药片。坐在花藤下,眼盯着鼓胀的花苞,看着明快的色彩,他说陶翁若去不了终南山的东篱,一定也喜欢这样。
他的晾台花园四季春,他说,这里总是一个季节,是北方的小“三亚”。辣椒挂红,茄子长紫,蒜苗盈黄,豆角微笑,豌豆溢香,入身其中,宛若处在田野。乱了季节,却调整好了心情,没有了青春可以挥霍,但有了春色可以恣意。老海说自己还没有退出江湖,原来他的江湖叫“绿色江湖”。
没有花,有菜蔬,很少红,更多绿,也满足,满足是没有什么具体要求和数据的,只要不是零,就有快乐的资本,何况年年春色不去,满院菜蔬,虽一株一盆,足以胜千顷万亩。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即使手捧着沙粒,也会视若黄金,不必去兑现,入眼就是金。
他常常坐在花间,弹奏他是二胡,一曲《二泉映月》,仿佛那些盆景都沉浸在苦难的低诉里;一曲奔放的《赛马》,那些菜蔬仿佛随了那马匹而去。每当此时,他就陶醉了。虽蜗居一角,自得无限天地。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寂寞了,他是相信花可以听得懂他的音乐,他也时常对着他的花说说话,声音可以传递他的喜怒哀乐,给他的“花”。他每日用自制的小喷壶,为绿植洒水,喜欢看着晶莹的水珠从叶片上滑过,似乎心也去追赶那滴水珠,这样美妙的瞬间,带给他感动,甚至他想伸出舌尖承住那滴水珠。一个人可以在日子里捕捉到自己的感动,这是怎样的聪慧!一架藤,一抹绿,一抔土,一滴水,一线光,都是他幸福的来源。
“庭院情结”是中国人最欣赏的精神属地,没有小院子,也要有一个晾台,把晾台装点成花园,看花开花落,忙种菜植绿,花开不闲,贪赏其韵;洒水浇菜,自得农耕之趣,或许是一个人老去最富情调的事情。
我戏称老海是“花”奴,他说甘心为奴,把好心情交给“花”。杜甫有句云,“但道困苦乞为奴”,老海怡然自得,自嘲为花奴,胜了一筹。
向晚时,我是不敢微信呼老海闲聊的,他一定在享受着他的晾台花园里的夕晖。暖黄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慢慢倾斜,悠闲地把剩余的光线倾倒在花间的老海的身上,闭上眼,和绿意,和香气,相拥相持,把静如止水的心留在这美妙的时空。
一卉能熏一室香,叠绿可织四面纱。老海独爱胜花几分的绿色,菜不为入口而栽,只为观赏悦目慰心,沉醉其间,特别喜欢身置其中酥软的感觉,因为春风喜欢在绿植间游走逡巡。
何为“花”?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人就有了境界,正如佛家所言,非花亦花。大千世界,以快乐为花,有了禅心,花意自得。记得作家雪小禅说,最美的东西一定是中性的。也许,懂得了这句话,我们就理解了老海的“花”。他说,给风物建立其自己的专属领地,打造气场,打理风景,格局就有了,于是可以心甘为奴,而不是追求概念化的生活,这才是他所要的日子。
年老了,居家成为生活的常态。最有品位的生活应该是把自己的舞台布置好,就像老海那样,没有观众不要紧,那些菜蔬,那些花儿,那些老物件,就是伴儿,身心有所依,就能够活出一份从容和优雅来。
我也想把剩下的时间交给我喜欢的事情,做一回无悔的“老奴”。
2022年2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