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余香(小说)
一
当余文静从快递员手里,接过那么多红玫瑰时,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谁送的花?我怎么不记得?她想看看送花人是谁,可单据上除了花店名外,没有其他信息。所以,她既兴奋又忐忑不安,怀抱着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懵懵懂懂地走了。
电梯和通道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递来羡慕的眼光,余文静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是呀,捧着这么一大束红玫瑰,是够招摇过市的,因为在这办公楼里,至今还没有谁拥有过这么多红玫瑰,其中不乏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孩,而她今天偏偏领先了一回。
通道两边的办公室,都是明净的玻璃墙,内外情景一览无遗。余文静兴冲冲地走着,却没有任何人出来向她道喜,也没有谁来欣赏这红玫瑰的艳丽,原先热闹的办公楼骤然安静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余文静对此十分淡定,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冷遇,犹如行走在漫长的冬季,不会在意旁落的雪花。
为了安顿这么一大束红玫瑰,余文静不得不将自己办公桌,重新收拾了一番,腾出一块空处,然后找来一只闲置的净水桶,剪去口灌入水,最后才将花儿小心翼翼地插入桶内。像完成了人生最得意的一件杰作,她仰靠在转椅上,非常惬意地欣赏着这些红玫瑰,孤独的心灵,似乎得到了暂时的慰藉。
自从盛行情人节以来,每到这一天,公司办公楼就成了年轻人的天下,鲜花、贺卡及各种礼物摆满了办公室,热闹非凡。那些热恋中的女孩,以及新婚燕尔的伴侣,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而余文静从未收到过任何礼品,象征爱情的红玫瑰,更似一个遥远的童话,让她可望不可及。她这一生,似乎只能欣赏别人桌上的鲜花,唯独不能拥有自己对爱情的憧憬,只能低垂着头默默地工作,仿佛是一个与欢乐不沾边的局外人。
往年,公司老板,一个60多岁的老头,很善于人性化管理。每到情人节这天,他不仅准许员工“无法无天”,而且会热情向员工们表示祝贺。去年情人节时候,老板照例来祝贺,路过余文静办公桌时,不经意地说上一句:“小余,什么时候,也能看见你的玫瑰花呀?”
这在外人听来,显然是一句善意的问候语,但对余文静来说,却是一个敏感话题,深深刺痛了余文静的心。那天,待老板走后,她躲在材料室里,任凭眼泪在脸庞上流淌。
谁不想在这情人节里,期待有人送上一束玫瑰花?与爱人倾诉衷肠,共度美好时光?拥有别人送的一束玫瑰,对于俊男靓女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对于余文静来说,却是一座山,一种奢望,因为她外貌的缺陷,阻碍了她对爱的撷取。
余文静刚来到这世上时,母亲就发现她左耳根底下,有一粒黄豆般大小紫色的皮肤,误以为是个胎记,就没当回事。然而,随着岁月的推移,那胎记不但没消退,反而跟随她的年龄一起增长,到了豆蔻之年,它已有乒乓球之大。如果单是肤色问题,那倒也不是难事,去医院做个手术便行。问题在于凹凸不平的皮肤上,还长着密集的黑毛,且边缘还在往外扩展,令人见之毛骨悚然。母亲带着她到一家专科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这是一种巨型黑痣,除了有碍容颜外,暂无生命之虞。当时,母亲坚持要医生给她做切除手术,但医生说这黑痣连皮带筋动不得,否则有恶变的可能,母亲最终不得不放弃。
如果这颗巨痣长在男人的脸上,或许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而它偏偏落在了一位姑娘的脸庞,令她容颜黯然失色。从正面看,余文静五官端正,肤色白净,长相还不错,但从侧面察看,则判若两人。因此,在她读高中的那年,一位女同学给她取了个绰号“熊猫”,气得她当场拿书包砸人家。为了遮盖巨痣,她甚至一直保留着长发,没做过一次发型。
外貌的缺陷,不仅让余文静在求职的路上,比常人多了很多坎坷,而且在婚姻上也陷入了困境,35岁的她,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担任文员工作四年,因为是公司的编外人员,公司的许多活动和福利都没有她的份,她为此郁郁寡欢,性格脾气也发生了变化。O型血白羊座的人,本应是性格开朗、乐观向上的,她却沉默寡言,很少与人往来。
而今天,老天爷似乎眷顾了她,让她一大早就收到这么多红玫瑰,她感觉像做梦似的,胸膛内燃起从未有过的一种激情和感动。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以解自己积压多年的郁愤。
二
“一朵、二朵、三朵……”余文静开始数起红玫瑰来。当数字停留在99朵时,又暗自吃了一惊。因为99朵玫瑰不同寻常,唯有自己最亲密的爱人会这样送,可她还没有爱人呢?这时候,她才感觉红玫瑰似乎送错了,于是,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正当她正胡思乱想时,一个嗲里嗲气的声音,蓦然在她耳边响起:“哎呀!余文静,你老公够大方的呀!送这么多红玫瑰,他是干什么的?”
余文静回头一看,哦,原来是隔壁策划部的一个小女人。因为这人平时喜欢化浓妆,又爱搬弄是非,余文静心里叫她“小妖精”。所以,她蹙着眉,随口回了一句“卖花的。”
“是吗?那你们扫帚配畚箕,天生一对哦!”“小妖精”阴阳怪气地说。
办公室霎时响起众多女人咯咯的笑声。余文静脸色陡变,狠狠剜了“小妖精”一眼,然后拿了只水杯,郁郁地出了办公室。此时,身后又传来了“小妖精”得意的笑声。她当然明白这笑声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想和“小妖精”争个明白,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回避就是了,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从她眼角滴落了出来。
其实,余文静的人生经历,又何尝不是一个“卖花姑娘”?当年,她大学毕业找工作,四处碰壁,一次次被用人单位拒之于门外。所幸有一家中介公司,像收留孤儿一般收留了她,被委派到这家外贸丝绸公司上班,担任公司文员工作。然而,文员工作,不但与她所学的专业毫无关系,且月薪也明显少于其他员工,因为她没编制,三分之一的收入被中介公司拿走。收入少,工作量却不少,她不仅要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且经常被部门领导派给别人打杂,被人当作“丫环”使唤。父母心疼她,劝她辞职回家算了,可她不想啃老,一直坚持到现在。
余文静拿着水杯往外走是茫然的,毫无目的。等她清醒过来,下意识往回转时,忽然看见走廊的前面,有一个面容清秀、气度不凡的女人朝她招着手,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公司的女老总朝她这边走来。女老总才来不久,是原老板的女儿,接替父亲掌管公司。她对这位女老总不太熟悉,仅知道她也叫文静,只不过别人都管叫她佘总,自己还从未和她打过交道。
“您找我?佘总。”余文静怯怯地等着。
“嗯,帮我打印一份材料,具体要求到你那儿说吧!”佘总手拿着一只文件夹,笑眯眯道。
于是,她惴惴不安地随着佘总,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你工作的地方?”佘总扫视着办公室。
“是。”余文静拘谨道。
“不错,地方不大,收拾得倒挺干净的……哎,哪来的这么多红玫瑰?谁送的?”佘总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里露出了惊喜。
“别人送的。”余文静小声回答。
“别人?难道你老公也是别人?”佘总玩笑道。
“我……我还没有。”余文静支支吾吾,脸微红。
佘总瞟了她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又将话题转到了工作上:“不说这了,我还是将打印的要求,跟你说一下吧!”
佘总说着,打开了手里的文件夹。
三
给余文静交代完毕后,佘总径直回到了自己办公室,一落座,就急忙往苏州的家里打了个电话:“喂,儿子,你今天寒假作业做了吗?”
“我正在做。妈妈,你啥时候回来?”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
“五一劳动节肯定回来……你让爸爸听电话。”佘总关照。
“爸爸,妈妈让你听电话。”儿子放下电话,朝后面喊着。
一阵脚步声后,电话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文静,上午就打电话来,可不是你的风格哦!怎么,想我了?”
“别嬉皮笑脸的,我问你,今天是啥日子?”佘总郁着脸。
“情人节啊!这怎么会忘?昨天我还特地下单,给你快递了99朵红玫瑰。”
“是吗?我怎么没收到?”
“不会吧?苏州到上海快得很,怎么会没收到?”
“我骗你不成?现在都10点钟了。”佘总没好气道。
“是吗?那我打电话问问。”
“等等。我问你,你没填错姓名和地址吧?”
“怎么可能呢?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
“那你会不会将我的佘姓,写成余姓了?因为我公司里,有一个员工也叫文静,但她姓余,多余的余,我怕你多写了一笔。”佘总突然发问,因为她想起了往事。
“嗯……可能是我粗心,多写了一笔。”男人嘿嘿地笑了起来,“要不,我跟快递公司联系一下?”
“算了,等你联系完,黄花菜都凉了。你做事毛里毛糙的,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回家再找你算账!”佘总气得摁掉了电话。
佘总有些愠怒,但同时也弄清楚了余文静那些红玫瑰的来源。她之所以打电话问,是因为红玫瑰让她触景生情,同时,余文静的名字又引起了她的联想。很显然,由于丈夫的粗枝大叶,本应快递给她的玫瑰花,却误寄给了余文静,而她的佘姓和余文静的余姓,仅一笔之差。唉,阴差阳错,造成了张冠李戴,真是啼笑皆非。怎么办?难道去跟余文静要回来?这显然是掉身份的事,她也不可能去做。可不这样,她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自己得度过一个没有玫瑰花的情人节,这是从未有过的。
心里虽然有些郁闷,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她很快从红玫瑰的事情里摆脱出来,又将精力转移到了工作上。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佘总正襟危坐,朝门口叫了一声:“进来。”
一个着深褐色职业女装的中年女子,手捧几张纸推门而入,将纸往办公桌一放:“佘总,你要的财务报表,我拿来了。”
“好,谢谢你,慧姐,我等会儿再看。”佘总莞尔一笑。
“那我走啦!”被叫做慧姐的女人,转身而去。
“等等,慧姐,我还有事问你。”佘总示意。
慧姐止步,悠然地看着佘总。
“我昨天在电脑里,查了下公司员工的工资报表,怎么没有余文静?”佘总问。
“总务部的余文静?”慧姐眨着眼睛。
“是,负责打印整理资料的女孩。”
“噢,她是培德劳务公司派到我们这儿的,工资发放不在我们这儿。”
“这么说,她每月的薪水,还得被劳务公司剥去一层皮?”佘总有些惊讶。
“哎呀!佘总,你管她呢!反正公司没吃亏就行。”慧姐淡然道。
佘总手抚脸颊沉吟片刻,又问:“余文静人品怎样?”
“还行。虽然她是个劳务工,但工作还真不错,勤劳本份,谁交代给她的任务,她都能积极完成。就是脾气有些怪,有点自卑,不爱说话。”慧姐笑笑。
“听说她还是立信会计学院毕业的,怎么做起杂活来了?”佘总疑惑。
“佘总,你没看见她耳朵底下……”慧姐比划着。
“知道,但这好像与工作没关系吧!”佘总笑笑。
“虽然没关系,但这就是一个人的命,有时候命运的好坏,能决定人的一生。”慧姐意味深长道。
“你呀!真有点偏见。”佘总白了她一眼。
正说着,门口又响起了敲门声,慧姐赶紧告辞。她拉开门,见余文静抱着一大束玫瑰站在门口,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不便多问,于是笑笑兀自走了。
“佘总,我能进来吗?”余文静问。
“啥话?又不是军事重地,快进来……哎,等等,你拿这东西来干吗?”佘总指着她手里的花。
“佘总,我刚才想了又想,觉得这花应该是您的,因为您也叫文静,只是姓和我差了一点,肯定是快递公司搞错了。”余文静腼腆道。
佘总默默地看着余文静手里的玫瑰花,心里油然升起几分感动,心想:多坦诚的女孩,心跟雪花似的,如果公司员工都像她这样,管理也容易多了。
虽然佘总曾经很渴望这99朵玫瑰,但此时她已改变主意,朝余文静微微一笑:“小余,你想多了,怎么可能呢?玫瑰花,我老公昨天就给我寄来了,还在家插着呢!再说,寄快递都得凭身份证,怎么会弄错呢?”
“是吗?可我没男朋友,谁会寄99朵红玫瑰给我?”余文静羞涩地说。
“玫瑰花,不一定就象征爱情,也可以表达一种友情和关爱,谁都可以送,比方说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佘总故意搪塞。
“佘总,不瞒您说,我人脉圈子很窄,真想不起来有谁会送花给我,而且是红玫瑰。”余文静诚恳道。
“圈子小不等于没人,也许有你遗忘的呢?哎,别纠结了,小余,拿回去吧!管它谁送的,今天有酒今天醉。”佘总劝道。
听佘总这么一说,余文静像吃了颗定心丸,愉悦地捧着红玫瑰走了。
四
红玫瑰又重新插在了净水桶里。有了佘总的说法,余文静心情好了很多,一整天,她的眉宇间都绽放着阳光。
然而,作为公司的老总佘文静,却是第一次过着没有红玫瑰的情人节。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某一天,佘总忽然收到一封从湘西山区寄来的信,拆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