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散文)
白云献给了蓝天,江河献给了大地,风雨献给了四季,我拿什么奉献给您呢?我亲爱的老师。
——题记
一
我的心灵深处有一盏灯,白天像太阳,晚上像星辰,任凭岁月流长,世道沧桑,风吹雨打,他都宛如一团摇曳的火,不灭亦不休,始终温暖地亮着。
这盏灯是一个人。他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黄坦稽垟人。稽垟是个座落在高山台地上的世外桃源,水似青罗带,山若碧玉簪,平畴锦织,陌上花开,纯朴的人家一年四季掩映在红香绿浪之中。村口有棵千岁的老樟树,树根头有个树洞,人们可以摆着八仙桌在里面打扑克搓麻将,如果谁乐意,也可以在里面唱木偶戏。老樟老掉牙了,却长得枝繁叶茂,像一把巨伞将匝地的绿荫向村外斜撑着。因而,人们都说,稽垟的大樟树荫外番。樟树通身墨绿,青翠欲滴,樟树下的人却清一色姓朱,良心的颜色。我老师也自然姓朱,单名一个礼字。他,乳名碎儿丁,本名朱昌尧,是他老太取的,后来他自个把那名改了。据说,村里有五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志存高远的读书郞,皆是昌字辈的,深受儒学熏陶,推崇五常至极,一日突然心血来潮便集体改名,朱老师抓到了头筹,取了个礼字。另外义、仁、智、信四个人,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叫朱义,他和我曾经在一所村校教过书,现在生活在大上海,其他的不详。
我读高中的时候,上学的名额是由上面统一分配的。当时舟浦村分到四个名额,而应届初中毕业生则有十几个。粥少僧多,让谁上?村里难决断,遂以抓阉了事。我的手气不好,四张象征着高中梦圆的老K一张也不对我说0K,无奈之下,家人求爷爷告奶奶的,经过一番周折,我只好到外区的峃口中学先读半年,到了高一的下个学期才转回老家的黄坦中学。这是发生在一九七六年的事。从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开始,朱老师的形象就像横空出世的莾昆仑般一直耸立在我的心里了。
是年朱老师年且四十,刚从杭州大学中文系进修回校,风华正茂,一身书生意气,是任天佑校长手中的一张王牌。他中等身材,精致的五官在国字脸上设置得找不出一丝毛病,眉宇之间英气勃勃,目光深邃且炯炯有神,略显清瘦,白衫黑裤,裤缝烫得笔挺,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的,用现在的话说,范味十足。第一节课,他上伟大领袖的《念奴娇·昆仑》。一节课下来,他就成为全班同学心目中“横空出世,阅尽人间春色,激起玉龙三百万”的巍巍昆仑山了。为何?他上课有三绝:一是粉笔字写得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黑板上的板书,像字帖。二是普通话讲得太地道了,不仅字正腔圆,充满磁性,而且顿挫扬抑,声情并茂,听他朗诵,是耳蜗的莫大享受。三是他的知识面太广了,讲解深入浅出,幽默风趣,善于启发诱导,整个课堂,时而燕雀无声,时而欢声笑语,他像一个高明的挖井人,在传授给我们知识的同时,把大家潜在的源泉全给激发出来了。人生能遇到此等良师,有幸了!
后来,我就成为了他的得意门生。这决不是我自吹自擂,而是朱老师自己说的。我的成绩一般般,还严重偏科,但把他的一手好字却模仿得真假难辨。几年以后,我到县府办上班,县府办主任梁小友与朱老师是惺惺相惜的挚友,他看到一份由我起草的材料,摘下眼镜连看了好几遍,叹道,朱礼老师对你真好啊,到现在还亲自帮你写材料。我听了,不作任何解释,自个在心里偷着乐。
二
老师,颇像渡口的摆渡者,往往只能渡你一时,不可能陪伴你一世。然而,我与朱老师,却是个例外。
一九八六年,我从部队复员回乡。我是农村的,当时的安置政策很简单,居民户口的,一律安排工作,农村来的,全部回家穿上爸爸的草鞋扛起爷爷用过的锄头种田去,当然也可以去学手艺做生意。我的脑子不活,心不灵又手不巧,做生意肯定与老板无缘,做手艺也难成能工巧匠,去种田又心有不甘,那段时间,我待在家里郁闷极了。父亲见我天天坐在门前的矮墙上呆呆地望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担心我抑郁了,便给我支了一招。他叼着烟筒端,喷出一股呛人的烟,说,要不,你就跟我种田算了,再不,你就去拜赵九仙为师,做个道士先生吧。我听了,只想哭。那赵九仙是个“打䍿师公”,打得了七塔,吊得了九台,铃刀可令天日暗,龙角亦使鬼见愁,筋斗翻得像鹞子,道行和轻功甚是了得,就凭我的天资,再怎么修炼,也达不到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啊!我的前路一片迷茫。
就在我的人生陷入山重水复之际,朱老师像暗夜里的北斗一样来到了我的面前。彼时,他已经改行了。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他调到文成中学工作。所谓志载盛世,盛世修志。作为当地的一个名儒,他在文成中学没待几年,就被县里委以重任,主持编纂首部《文成县地名志》和《文成县志》。他托人给我传来口信,说县志办还需编辑人员,问我去不去?这无疑是寒冬腊月刮春风,长夜漫漫送光明啊,未等我开言,母亲就不容置疑地说,去!朱老师叫你去,还须商量吗?去!
次日上午,我一身戎装,忐忐忑忑地到县志办报到。县志办设在县府大楼的五楼,朱老师的办公室处在右端的边间,一人一室。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伏案工作。他看到我,一脸笑意,朝我直呵呵,沏好茶,他对我说,你别急,天无绝人之路,先在我这里待着,虽然是临时工,但总比闲在家里好,转正的事,我会努力的,咱们慢慢来。我说,当编辑挺难的,我不知自己能否胜任。他说,你的功底我是有数的,应该没有问题,你可以边学边干,这样,房子呐你自个到街上租一个房间来,吃饭呐就在我家里吃。我说这咋行?他说,你不是刚来嘛,先临时过渡一下吧,咱们还客气什么呢。朱老师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了,在周村街租了一个斗室。自此,我宿在出租房,吃在朱老师家(白吃的),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
在县志办与朱老师一起共事的那段时光,是我终生难忘的记忆。整个县志办,在鼎盛时期共有十一个人,老的多,小的少,挑大梁的都是老的。我的办公室,是全办的主力,共有五个人。他们分别是吴信甫,他是朱老师的中学语文老师,我得叫他师公;张雨明,东阳人,好像是从文化部门过来的;鲁钦选,来自县委组织部,还有一个叫陈夫,一个先蒙冤后昭雪的老右派。这些人,皆是本县有名的老学究,个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让我高山仰止,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但凡年轻人到了县志办,都是打杂的,朱老师却唯独叫我当编辑,有人质疑,便想试我一试了。此人就是陈老师。他是个书法和古诗爱好者,在办公室不时地跟大家感叹,说现在的年轻人哪!没几个肚里是有货的,能背诵唐诗五十首和宋词三十首者,寥寥无几啊!
我知道,此话是说给我听了,开始皆一笑了之,但他老是这样说,一天我终于熬不住了。我说要不让我试试。他说可以呀,我洗耳恭听。我说那我就开背了。他说别忙,咱俩不妨打个赌,你如果今天背出五十首唐诗,我请你喝酒,不然,你请大家喝酒。这下,整个县志办沸腾了,朱老师闻声来了,副主编郝兆矩老师也来了,大家全挤在办公室里看热闹。为了公平起见,我选了吴老师和郝老师当裁判。陈老师靠在藤椅上,眯着眼,悠哉悠哉地抖着腿,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认为我会先给他来些“床前明月光”之类的小儿科。我偏不,专门给他背“花”,第一首我就背元稹的《菊花》,曰:“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老陈一听,便睁开了眼睛,“咝”了一声,对我刮目相看了。背到第五首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我卖了个关子,故意把“黄四娘家花满蹊”的“黄四娘”读成“黄五娘”,吴老师和郝老师会心一笑,陈老师居然听不出错来,当我背到第三十首李白的《赠汪伦》时,他作揖认输了。当晚,陈老师请客,席间朱老师异常开心,连喝了两瓶“双鹿”啤酒。散场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你怎么把黄四娘读成黄五娘了,是故意的吧?我说口误了。他说,不过五和四皆是仄声,声韵是一样的。
这些,都是小插曲和小浪花而已。在县志办,让我感到最幸福的是,我又能与老师在一起了,我们一起下乡,一起出差,一起交流探讨,师生合壁,其乐融融。朱老师视我犹如己出,他不断地到领导面前推荐我,不厌其烦地说着我的好,三年后,我终于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国家工作人员,并在他的培养和激励下,最终走上了重要岗位。
三
朱老师早年住在栖霞路县府宿舍最里面那条楼梯的顶层。那是一个小套房,几十个平方,一个厨房间,两个卧室,一大一小,显得既局促又逼仄,好在处得高,通风亮堂,日日阳光灿烂,清风习习。退休后,他搬到了凤溪北路自建的套房里。房子宽敞多了,但仍然不够用,两套房子全部摆满了书籍和旧报纸。我每次到他家玩,都是从书堆缝中走进去的。我说你咋有这么多的书啊!赶快清理清理吧。他哈哈道,我这辈子的财产就是这些书了,这些书都是有用的,我实在舍不得清,也舍不得理啊。
人是千差万别的,每个人的爱好不同,有人夹着腰包不放,他是抱着书籍不舍。钱是臭的,书是香的,爱书香的人,往往都是清流之中的名流。
住在栖霞路的时候,朱老师身兼县志办主任和县档案局局长两职。那时,他家中几乎天天人满为患,来者大多是他的学生,也有他的同事和朋友。作为一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德高望重的名师,朱老师的桃李满天下,当时坊间传闻,说全县科局级干部中有一半都出自他的门下。因此,他在社会乃至政界都十分有影响力,加之他为人正直,慧眼识珠,处事练达,乐于助人,凡事大家都愿意找他指点迷津,他的家门,来访者日日络驿不绝。我待在他家的那些日子,厨房间几乎每晚都在加菜吃酒,他的那点清水工资,全搭在那个小灶台上了。
朱老师的客人,五花八门,有当官的,有做老板的,有跑江湖经商的,有背锄头种田卖菜的,他是来者一概不拒,一视同仁,买菜买酒侍候着。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对待高高在上的,他不卑不亢;对待低低在下的,他躹躬怜之。一次,他的学生“崔旅长”拎着一只老鸭娘来到他家。崔旅长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家住富岙的一座山顶上。他长得矮挫,突额窝眼,眼珠一转含有寒光,鹰钩鼻下咧着一张大阔嘴,神似电影《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大家都叫他崔旅长,朱老师也叫他崔旅长。崔旅长毕业后没干成旅长,当了一名石匠。朱老师见崔旅长来访,便跟他玩起了幽默,呵呵道,崔旅长,你今天下山来,可是为了“百鸡宴”的事。不料崔旅长哭丧着脸说,朱老师,你马上到我家走一趟吧。朱老师说出啥事了?崔旅长泣道,我老婆又跟我闹离婚了,你得帮我去说说,她就听你的。朱老师说,去年她当着我的面,不是说再也不离了吗?咋又变卦了呢?我咋知道呀,她又发神经了呗。崔旅长抹把眼泪说。朱老师拿毛巾给他擦泪,说,你哭啥呀,好吧,下午我就跟你走一趟。
第二天早上,我在县府门口遇到朱老师,他提着一只带耳朵的大猪头,拎着一双新买的红色高筒水鞋,登上了一辆吉普车。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到富岙山去。我说你昨天不是刚去过吗?咋又去了?他轻叹一声说,那个崔旅长啊,真是朽木不可雕,他舍得捉老鸭娘给我吃,却舍不得给他老婆买双红色的高筒水鞋,你看看,就为了一双鞋,俩人闹离婚了,我今天只好给他们送过去。我说你买双鞋不就得了,干嘛还要提个猪头去?崔旅长昨天不是送我一只老鸭娘吗,他家里穷,我总不能也买只鸭子作回礼吧。他说着,就走了。望着渐渐远去的吉普车,我惟唏嘘不已。
退休后,朱老师像老骥伏枥,仍然退而不休,留在县史志办继续从事修志工作,一直干到八十三岁才回家颐养天年。他的后辈半子,修编了许多志书,一地沧桑历史,一域风云变幻,尽在他心中。我总认为,他也是一部不朽的史书,只是这部史书太厚重了,内涵太深远了,我总想看透他,但总是读不懂。
四
朱老师住进凤溪北路后,他的门庭冷清了许多。
他一生拥有很多朋友,年轻时,与他关系最铁的有四人,他们是黄坦区教办的谢金如、钟旭光和黄坦中学的周运懿、黄有河老师。当年他们有一个集体绰号,号称“黄坦五虎”。五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为何会冠上一个虎字?就这个问题,我曾专门请教过他。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也许是我们平时过于软弱了,才披张虎皮给自己壮壮胆吧。到了晚年,他们五人的关系照样铁,虽然人生际遇不同,各自东西,但他们每年都会聚几次,一起到外面旅游,多年下来,就差一座昆仑山,他们几乎把全国各地都走遍了。遗憾的是,近年来五虎上将被无情的岁月带走了两个。前些年,先是黄老师走了,去年,钟老师又永远长眠在青山中。但凡友人离去,朱老师便会忧伤好一段时间,在他面前我们从不敢提此事,只要一提,他就会泪流满面。
去年底,他的莫逆之交雷明球先生猝然离世。雷明球是一个天才画家,毕业于中国美院,师从著名人物画艺木巨匠吴山明。他毕业后在县文化馆担任美术干事,直至退休。雷先生自诩“三酉居士”,擅长画仕女,但在现实生活中,却视女人为猛虎。他终身单着,狂放不羁,嗜酒如命,嘻嘻哈哈,犹如济公传世,他的“三酉居”每天都弥漫在浓浓的酒雾里,是县城硕果仅存的一个老童男。朱老师与他相交甚笃,退休后俩人几乎天天混在一起,情影不离的。雷明球视朱老师为高山,朱老师则当雷明球是流水,现在高山失去了流水,高山能依旧屹立在凤溪河畔哭知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