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饭碗(散文)
饭碗,说轻很轻,一只手就端起了;说重也很重,一辈子端得住饭碗,过安稳的生活,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愿望。那时我还年轻,不懂得“饭碗”两个字的轻重,当我的师傅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沉重起来。
一
我能迈进瓦工这道门槛,很大程度取决于父亲的态度。那时,我刚刚中学毕业,天天无所事事,晃荡着挺大的个子在街头闲逛,他便苦心构想起我的人生蓝图。人这一生真的需要有个技艺压身,那样便有了可靠的饭碗。
父亲有个老朋友姓王,要小他两岁,又因为是不远的邻居,便常来蹭我家的饭。他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瓦工,身上有个非常吃香的技艺。他听父亲说要他带个徒弟,觉得不好推脱,表示赞同,就这样,我便成了他的弟子了。
那个时候,我的身上有股毛驴子脾气,尥蹶子,耍性子是常有的事情。第一天出工,母亲难免要叮嘱两句。去那里就得听人家吆喝,让干啥就干啥,千万不去犯犟。
我虽然有些驴脾气,可还是很听母亲的话。既然去端这个饭碗,就沉下心来,那样才能把瓦工的技艺学到手。我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门活计,希望自己迅速成长为一个像我师傅那样的瓦匠,能够站在一面墙的一面,在自己的手下诞生一幢幢美丽的建筑,感觉那就是自己将来的模样。
母亲所说的让干啥就干啥,去了才知道,这份活计不是谁都能承受的。我干的是力工,在我们这里叫“小工”。在脚手架上的是技工,我们这里叫“大工”。这些大工们只要一登上脚手架,便像一只只大公鸡抻着脖子高喊起来,趾高气扬的。
“来砖!”“来泥!”他们面前的灰槽子永远都填不满,搬砖,运泥,砖供上了,泥又供不上。泥供上了,砖又供不上。这样忙到天黑,才算消停,大工们下了脚手架,喊声也便停止。听了一天的吆喝,就觉得浑身骨头节都酸痛着,两条腿已经麻木了,几乎没有知觉。围着这栋房子转来转去,真的当自己是头驴,走了多久,走去多远,都不知道。尽管没有像驴推磨那样被蒙上眼,却也觉得头晕目眩。走在这条路上,怎么就觉得没有一点点希望呢?虽然很累,心里也很排斥,想起母亲的话,要忍受这些痛苦,不能干两天,就给累跑了,这话好说可不好听。
就这样,我坚持了一年,发觉自己在瓦工技艺方面,没有一丁点长进。天天都在摸砖,却没有一块是我砌到墙上的。天天都在和泥,没有一丁点泥是我抹到墙上去的。我这样问自己,这是在学习瓦工技术吗?这是被人稀里糊涂地套上了车,拉了一年的苦力。太累了,这么出苦力,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来了驴脾气,尥蹶子,把耙子一摔,不干了。
我这么闹情绪,父亲也恍然大悟。他也觉得给耍了啊!俺是顶名学艺的,不是去出苦大力的。他也和我想当然地把学艺与出苦力,分离开来。当然,这些话都是关起门来说,自家人商量的,不敢有一丝话风露出,更不敢让我师父听见。
父亲有他的策略,让母亲炒上两个菜,把我师父请来家里。酒杯端起,主题是我必须升级到学徒工。
吃饭前,师傅没有动筷子,说道,老兄弟,我吃兄弟的饭是情意,吃徒弟的饭是缘分。别提干活的事,我自有主张。或许,师傅更明白我们父子的心思,他还是心软了,不久,我就成了可以上墙摆弄泥和砖的学徒工了。
二
让我没想到的是,学徒工更累。这是在完成小工的活计基础之上,又加上了学艺的活儿啊!
我像一辆开足马力的小跑车,把大工们所需要的用料都上满,才能有空去墙上摆砖。摆不上几块砖,赶紧又跳下脚手架,推起小推车,去准备下一层砖的垒砌。这一段属于我自己的路,要在极短的时间里跑完,当我的同路人,慢条斯理地迈着四方步来到我的身边时,我又开始快速地奔跑起来,我和别人不一样,但希望支撑着我的脚步。
那段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学艺怎么会这么难,我好像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世间万事都没有那么容易做的,都有难点需要去克服。我一直都认为眼前的难点,是学习瓦工技术的一道门槛,要想学习瓦工技艺,就要迈过这道门槛,才能如愿所偿地实现目标。
我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耐劳的性格,吃点苦,算不了什么。当你把人间最苦的东西,吞咽下肚的时候,便会觉得所有的苦,都清淡得多。一个人最大的历练,莫过于在苦水里浸泡着长大,仿佛那是一场淬炼,能把身上所有柔软的地方,都变得十分的刚硬起来。
学习手艺的过程,是十分艰难的过程。就一双手而言,不磨出老茧是万万不行的。初次摸砖时,戴着的手套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把五个手指头磨出来,并且,很快磨破手指,流出血来。没有办法,只能在手指上缠上胶布,这时,只能期待这栋房子的砌砖,快一些结束,破损的手指才能养好。否则,两只手总是鲜血淋漓,殷红的血印留在红砖上,砌到了这栋房子的角角落落。
母亲为了鼓励我,把我挣来的每一分钱,都存入一个存折里,还把它拿给我看,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一排数字,数字不大,但对我而言,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实实在在的一桶金。她还特意告诉我,这是你的钱,谁都不会动的,要攒起来娶媳妇儿用。
母亲的话,一下子说到我心里去了。我真的感觉到手里捧到了一个饭碗,那里面盛满了我喜欢的吃食。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血汗的重量,不由地让我倍感珍惜。
我想起我的师傅在工休时间里跟我说的话,他吸一口烟,感慨地说,人啊,这一辈子,要有两个窝,一个是安身的窝,一个是糊口的窝。说这话的时候,我只当笑话听,并不在意。母亲的话和师傅的话,是一样的意思,他们都是在叮嘱我。其实,后来师傅告诉我,你的性子要两年去磨砺,才能动手干大工的活,性子没有捋顺了,干不好。我那时真的是不能理解师傅的一片苦心。
三
不管干什么事情,心里没有热爱,是不可能把事情干好的。记得有一年,我和师父去外地干活。那时候,天已经很冷了,我们所住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空房子。因为没有取暖的炉具,也没有可以取暖的烧柴,每天穿着衣服钻进被窝,都让人禁不住瑟瑟发抖。
原本我们的活儿已经干完,可是,师父意外地揽了个贴瓷砖的活儿。年底了,所有的工地都已经停工,连人都看不到。因为找不到瓦工,这个活儿的价钱也很高,师父觉得很值得一干,不过是几平方的洗手间,我们两个人用不上两天,就可以结束。
师父自作主张,把活儿揽下来,自以为得了很大的便宜呢,回来跟我说时,我真的不愿意干。出来已经快两个月了,总算把活儿干完了,天气一天天冷了,在这里的滋味真的不好受。这样的日子真难熬啊!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他去揽什么活儿呢?我一肚子的不愿意,还没等我说出来,外面传来了汽车鸣笛声,人家来接我们了。
我硬着头皮,把行李搬出去。这是正在搞装修的楼房,有许多的活儿还没有干呢。房主是个年轻人,毛毛躁躁的样子,嘴上没长毛,办事自然不牢。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搞装修,是不是有病啊!还别说正好碰到有病的师父,才让他们凑到了一起,打一壶酒喝。
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只是没有爆发出来,忍得好痛苦。
师父真的有病,他的阑尾是在夏天时切除的,原本要好好养养,才能下地干活。可是,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不,刀口刚刚愈合不久,竟然发神经了,偏偏跑出来找活儿。抛家舍业的,又眼瞅着入秋了,这个时候出来,真让人后悔。
我是绝对的主力,没有我,他是干不成的,想想当初出来时,就该拒绝他,那样,我们就不会出门,来到这里。
这个活儿被师父给估计高了,他说两天结束,我看却不止。洗手间里面的设施多,需要慢工。再加上他基本上不干,就我一个人玩活儿,让这个活儿的难度增加。不过,有一点可以聊以自慰,不用在寒冷之中蜷成一团,这个楼房虽然没有装修完,门窗的封闭还是不错的,屋子里还是很暖的。
让人难受的是,这段日子,一双手在寒冷里皴裂开许多的小口子,泥水一浸,钻心的疼痛让人不可忍。我这点疼痛,比起师父来,好像还差些。我总看见他的手,抚在肚子上,微微猫着腰,脸色也非常的不好,额头上闪着汗星。
他实在坚持不住,便去医院看看。临走时,再三叮嘱一定要干好。不知道为什么,身边没有了那一双眼睛,让我松懈下来。这种松懈的里面,充满了杂质,有冷淡,有不屑,还有些从心底升起的愤怒。我的手指间,伴随着阵阵的疼痛,像一根根针一样扎心,不知不觉间,这些杂质转化成一腔怒火,而喷发出来,我把脾气撒在了手艺上,想糊弄一下交差。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的技艺,还有过粗劣的一面。瓷砖竟然被我给贴“飞”了。原本应该有的平面,竟然不见了,两排瓷砖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倾斜而去,真的像展翅欲飞。
师父是在傍晚的时候回来的。他看见我干的活儿,惊呆了,连一句话都没有,蹲在那里,痛苦万分。他想发作,却忍住了,忍的是不可忍的痛。此时的瓷砖还有潮湿气,很容易揭下来。他沉默不语,一块一块地揭着瓷砖,我觉得自己被一件件地剥去衣服。当所贴的瓷砖都揭完,我已经赤裸着,站在那里,我忙转身跑出去。
浑浑噩噩地躺在床铺上,不知道自己是否睡去。等我清醒过来,已经是深夜了,那屋还亮着灯。我走过去,只见那瓷砖已经都返工完毕。他正在擦瓷砖,见我走进来,一边擦,一边说:“这是咱的饭碗,要是给砸了,咱以后可怎么吃饭呢?”
我们师徒很少有交流和沟通,两个男人在一起,话总是不多。只是这一番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
师父这么多年的瓦工生涯,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地懈怠手中的活计。敬畏自然,敬畏生活,敬畏所有的付出,敬畏所有的收获。他之所以有那么好的一个名声,是他对手中技艺的理解,读懂了这份技艺,也便让手中的饭碗,变成了摔不烂的铁饭碗。
敬畏自己辛苦得到的饭碗,这是对人生的负责。跟师傅学徒,得到了一个饭碗,我感激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