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哲学家说，人生宛若辽阔海洋中的一叶扁舟，必定要经历狂风恶浪的洗礼，才算成熟。佛家说，人生就是一场劫难，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轮迴上岸。在人生的惊涛骇浪中，勇敢者奋勇向前，懦弱者沉沦海底。而我觉得自己显然不是一个勇敢者，一场病痛就让我像是千里归来的游子，万分疲惫；剧痛之后，仿佛刚从地狱爬出来，灵魂尚且惊恐着不肯归位。
　　 初冬的那个周末，吃过午饭，我像往常一样沿着京杭大运河散步。江南的冬日，沿岸的香樟树依旧碧绿，河水荡漾着清波，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回到办公室，忽然间，毫无征兆地感到右侧腰背阵阵酸痛，不一会儿，这种痛感转移到了腹部。这样的痛感以前也有过，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军人出身的我，在野外摸爬滚打多年，从不把小病小痛放在心上。
　　 可这次不一样，痛感越来越剧烈。就要过年了，单位里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忍痛坐到办公台前，打开电脑，想着写年度的行业经济运行报告，突然间，好像中了电击一样，痛得我浑身瞬间冒出虚汗，一下就湿透了衣衫，人软哒哒地跌落在地板上。此时，正巧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请我签发文件，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喊来两位同事驾车送我到了医院。
　　 我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两眼模糊，两耳嗡嗡地叫。听凭同事们帮我预约各种手续，帮我挂急诊号。连搀带拽地去验血、验尿。虽然，身上痛得如刀割一般，我还是咬牙硬挺着，以保持在下属前的颜面。我想哭不能哭，想叫不敢叫。当我在痛疼间歇，意识到身躯还在，呼吸还在的时候，我想着自己一下还死不了。我摸索着找出手机，给妻子发了短信：急症，在二院。几十年来，只要听到我的急唤，她都会第一时间来到我的身边。
　　 妻来以后，劝走了惊恐的同事，我隐隐地听到他们窃窃地议论我，一定是得了重病，一定要妻将最后的诊断结果告诉他们。正是新冠病毒防疫期间，同事们能这样迅速地让我得到诊治，让我心存感激。友情在平时或许就是一杯白开水，淡淡的。遇到大事、急事，你才能品味出其中的温情与甘甜。之后，我就像是一条死鱼上了砧板，被妻推着从医院的这个科室到那个科室，做心电图、做B超、做CT，全身几乎检查了个遍。虽然，我痛得火急火燎，但一切都得按照医院的流程来走，排队，等着叫号，时间那个漫长啊，每一秒都像是一天。我痛得连轮椅都坐不住，只好缩成一团蹲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我在妻子面前表现的依旧刚强，我怕她心焦，怕她乱想。我硬是强撑着，没有滴一颗泪，没有喊一声疼。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就是中国的男子汉。
　　 所有检查都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种。急诊科的医生判断，是肾结石自动滑落割破了肾脏边缘，现在结石还在肚子里。他说这个毛病特别的痛，就如同女人生孩子。我被他这个比喻逗乐了，疼痛感似乎有所减轻。医生给开了止痛针和消炎药，让我先去挂水，如果有床位就住院。人都说，生病的人脾气特别大，恨这恨那，像是炮仗，一点就着。可我已经痛得没脾气了。我去打止痛针，一个排在我后边做青霉素试验的老女人，也一并挤了进来。我说你出去一下，这个不方便。她却说，咱都这个年纪了，啥还没见过。唉，这个年头正如年轻人所说，不是坏人变老了，就是老人变坏了。我只有不声不响地自己出去让她。打完针，我去挂水，小护士，连戳了我四针，也没找准静脉。她羞红了脸，去喊她师傅来。护士长来了，对我笑笑，不好意思哈，谁都是从小白鼠过来的。唉，说啥呢。小白鼠？是我做了她的小白鼠啊。
　　 打了止痛针，又挂了四瓶镇痛消炎的盐水，痛感大大缓解，我大约有四个小时，过得比较安顿。知道我得的不是什么恶症，只是一时的硬伤。妻惶恐的心放了下来，她给我单位的同事们报了平安。不一会儿，同事们就给我发了安慰外带祝贺的微信。这个年头，只要是急忙死不了的病，就值得祝贺吗？我心里有点小人的发恨：敢情痛的不是你们，还祝贺呢，下次都让你们得肾结石，疼死你们。
　　 以后的几天，我每日来急诊科挂水，我看到来陪伴病人的，大多都是老年伴侣。望着这些老头、老太太，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原本医生要我住院取出结石，考虑到防疫期间，妻一旦来陪伴我，就得跟我一样被隔离，家中的小孙女就会无人带，为了不给儿子、儿媳添麻烦，我选择了每天从小镇到医院打车挂水。这个期间，都是老妻默默地陪伴我，儿子、儿媳照常去上班。望着盐水滴滴答答地流进血管，我在微信中告诉我的同事和老友们，一定要忠于爱情，好好地爱护老太婆，儿女、亲戚都靠不住，最贴心的还是身边的老爱人。
　　
　　 二
　　 瘦驴屙硬屎，白天硬撑着当英雄，夜里，我就成了狗熊。白天有人说话，可以看视频，有外界干扰，注意力不甚集中。冬夜，月光如水，四野静谧。我躺在床上，钻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像是谁用钝刀子一片片地在割我身上的肉。我裹紧了被子平躺在床上，浑身战栗，痛不欲生。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只好趴着睡，那个痛感马上就从背后转移到腹部，痛得我就仿佛谁在牵肠拉肚，眼冒金星。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跪在床上，头朝下，将身体缩成一张弓。汗水和泪水湿透了枕巾。
　　 开始，我还坚强地咬牙忍着，实在不想打扰身边疲惫不堪的妻子，她白天陪我看病，夜里还要照顾只有两岁的小孙女。但是，那巨大的痛感，却像是海潮一般冲击着我的神经，冲击着我的喉咙，冲击着我的牙关，它终于冲破我唇齿间最后一道防线，变成了一声怪异的呐喊——虎妞，我好痛啊！
　　 妻从睡梦中被惊醒，一脸惊恐地望着我。她看到的是一张布满细密汗水扭曲的脸，灰白的让人心寒。她坐起来靠上床头，将我的头抱进怀里，说：这夜半三更的离城里那么远，咋办呀。你坚持坚持，等睡着了，就不痛了。
　　 古人说，断送一声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原本我觉得这只是诗人的夸张，在经历了这深入骨髓的疼痛后，我才感悟到这真是饱经风雨、历尽苦痛者的箴言。我这才经过三两个夜晚，就成了向病痛投降的狗熊。我对妻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啊，就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我的背，就像是一支长矛在一枪枪刺穿我的肚皮。虎妞，你要是可怜我，就整死我算了，我真得不想活了。
　　 我一贯自以为是一个坚强的人，从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起，就步入社会。在艰苦的生活中，无论是修渠、当兵、务工，很少表现得愁苦、悲哀、叹息，总是去挑战、抗争，不断在失败中重新扬起生命的风帆。这一次我有些绝望了，我感到巨大的痛感，似乎已经将我带入生命黄昏中的泥泞，隐忍不住的伤感不经意间袭上心头，眼眶里突然间就蓄满泪水。我等着妻子温柔的安慰。
　　 可妻却出人意料地说：你不能死呀，我还要靠你每月的工钱养我和孙女呢。前些日子，我还听你读什么，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我看你死不了，你得为我和孙女好好活着。我是真心疼你呀，但我代替不了你身上的痛苦，就像我前些日子摔骨折了脚。你是个大男人，得自己扛住了。你要真心爱我们，就得好好活着。
　　 我说，我实在是痛得熬不住了呀。我死了，你再找个好人家，别像我这般窝囊。虎妞回说，我老太婆一个啦，谁还要我呀。没人要我，一个人多孤独寂寞呀。你不会那么狠心吧？你既然娶了我，生养了儿孙，就得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一个大男人一点小病就寻死觅活的，瞧你这点德行，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被妻这一通数落，我仿佛又被打了一剂止痛针。疼痛瞬间好似减轻了许多。妻见我安静了下来，披衣起来，给我用了一颗紧急止痛药，这是她背着我向医生讨的，一共讨了三颗。医生说，只有在我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可用。
　　 我的妻没受过高等教育，她是话糙理不糙。我晓得她是发自内心的爱我。她的话，让我心生惭愧。读书会哭，看电视剧会哭，受点委屈也会哭，我不知道她这次咋就这么刚强？
　　
　　 三
　　 除夕夜，当万家灯火，万家贺岁的时候，我在医院又做了一次B超。医生告诉我，腹内的肾结石不见了，很大可能是已经排出体外。听了医生的话，我也感到身上的剧痛消失了，只有一点隐隐的痛感。还好，我可以与家人一起过年了。
　　 经过这番折腾，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关于人生、关于生命、关于死生，有些似有所悟，有些依然懵懂。
　　 一个小小的结石，就将人折腾的欲死欲生。人哪，不过是一根晚秋的芦苇，是大自然中最脆弱的生命。一阵秋风，几度寒霜就能致他死命。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能让他痛不欲生。但是人又是有尊严、有友情、有爱情、有责任的，对尊严的维护、对爱情的追求、对责任的担当，使人有了超越自然的力量，有了战胜一切痛苦的力量，让他有智慧在绝望时，保持基本的理性。
　　 我们常常说，人定胜天。如果说天是指自然规律，那人是没法战胜自然规律的。我的老祖母是个文盲，她说，人的命，天注定。若说天命也是人生的规律，对人来说，生老病死也是无法抗拒的。就像我这次忽然遭遇这样一场病痛，仿佛一个守株待兔的故事。命运似乎只是生命的一个旁观者。在我们的一生中似乎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之中操纵，让我们或遇顺境，或遭困厄，或健康快乐，或病痛困顿。但我们陷入痛苦之中，向命运求救，向上天祈祷的时候，命运会如何回答我们？
　　 著名的学者、哲学家加缪说，命运会站在一边冷漠地注视着一切。当你向它求救时，它的答案是冰凉的一个字：不！当病痛来临的时候，痛苦是孤立的，没有谁会帮助到你，人不要指望命运。我体悟到，自己遭遇的肾结石，一定是自己用不规律的生活方式种下的树，那个痛苦就是撞到树上的那只兔子。我的故事，不是守株待兔，而是种树待兔。我们要做的是防患于未然，尽人事知天命。
　　 人的一生，就像一条自然踩踏出的路，曲折而漫长，谁也难以保证不会遭遇痛苦与灾难。即使有人为我们祈祷与祝福，上帝也保佑不了你。既然无法避免，我们就要学会承受痛苦，与痛苦同行。我傻傻地想，在人的一生中，快乐与痛苦或许是生命运动的两个轮子，它们载着生命一起前行，快乐是美丽的，痛苦也是美丽的。只有痛苦与快乐交织的生命，才意味着人生的成熟。
　　 在我遭遇的这次病痛中，老妻给予我的爱，让我刻骨铭心。爱是最好的止痛针。经过这次的病痛，让我意识到，爱情在夫妻间是一种生命的永恒。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情，它不经思考，油然而生。它是一份温情，一种融合，一种冲动，一股由衷的喜欢。爱情，让人体会到生命的本真和人生完美存在的意义。它不是怜悯，不是责任，不是利益，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自觉。人只有在晚年，在痛苦时，才会感悟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虽然，我在病床上想了很多，觉悟了许多，但我还是要为自己，为天下苍生祈祷：不要病痛、不要困厄、不要贫穷、不要悲伤，愿天下所有的人，都快乐、健康、富足、长生。愿人生无恙，爱情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