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站在窗前，阴沉着脸，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烟雾缭绕的。
　　 身后的红杜鹃，娇艳艳的。两盆文竹，在老唐一左一右，尽情舒展它的枝叶，看着文雅，像两位谦谦之风的君子，安静地立于老唐两侧。
　　 此刻老唐无心花草，他心情沮丧，不明白老伴一点也不理解他。
　　
　　 一
　　
　　 刚才，为退休以来空闲无事，再次同老伴张文英商量着想出去打份工干点事，老伴笑眯眯地听他说完，耐着性子说：“唉，真是心动不如行动，你又来劲了，咱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你还要出去打什么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帮我带孙子不好吗？”
　　 他听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什么好？打年轻奔到老，除了上班，我净是围着你和孩子转，我就不能为自己的想法活一回？”
　　 斥责完老伴，停下手头正在包的饺子，他转身上阳台抽闷烟去了。急剧膨胀的不满情绪化为霎时语言炮弹倾泻之后，唐明轩冷静下心来细想，又心怀歉疚地批评自己：“唉，我说你都是六十岁的人了，咋还没个定性，怎么能这样怼待同甘共苦，风雨相伴的老伴呢？”
　　 于是，他腆着老脸，按老伴事先的要求，包好饺子后又去剥蒜、洗蒜、捣蒜、调了碗香气四溢的蘸汁。今天是周末，儿子、儿媳妇下午来家接孩子，说好的要吃饺子。
　　 儿子唐文玺、儿媳江熙茹回到家，一家人围桌吃饭，唐明轩说起想要出去打份工。说之前，他在心里琢磨着：“尽量争取家人支持，若全家人反对就收起念想。人老了，不能惹人嫌、招人烦。”
　　 “我要是退休了，就得随心所欲，信马由缰，怎么自在怎么来。”唐明轩听到了儿子的话，知道他是赞同的。
　　 张文英横撇着眼珠子，埋怨儿子唐文玺：“你怎么说话哪？你们把孩子放在家，你爸要是去打工，熊孩子淘累的是我一个人，你们不知道啊？”想到两头受着夹板气，还不落好，她便吼叫起来：“随你的便！老东西想干啥干啥去！看你还能干成个啥样？不说了，吃饭！”
　　 江熙茹听到婆婆妈斗气的厌烦话，用眼直鼓鼓地看着唐文玺，意思问：“爸妈这一闹腾，咱儿子嘎嘎，谁来照看？”
　　 家里气氛在沉闷中很是压抑，但此时唐明轩的担心却落地了。
　　 他在心里盘算着：“儿子是在变相地支持我，鼓励我，男人间心灵有犀就是好沟通。女人真是个复杂体，老伴心有担忧，但她在反对中也是有赞同的，尽管是气话。儿媳妇自有自己的看法想法，没明说我也就没法知道，同嘎嘎一样算弃权吧，我嘛，肯定是赞成自己的。”
　　 唐明轩揣摩着、掂量着，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胜利笑容。于是他乘胜前进，采用总结家庭会议的腔调说：“我宣布有关老唐打工的事，目前咱们家里连嘎嘎小朋友算上是5口人，其中：赞成2．5人，反对0．5人，弃权2人。”
　　 张文英颇烦唐明轩得意之中的慢条斯理，咬文嚼字的絮叨劲。看到张文英不悦地离桌，唐明轩想去劝说，笑着起身正要抬腿移步时，看到四岁大点的孙子嘎嘎双手提着两只饺子，撇眼耸鼻努嘴，半蹲着小身板张口吐舌“哼哼”着给他甩了个恶心脸，转身急碎步喊着：“奶奶，吃饺子！”就跑了。
　　 看到孙子嘎嘎能将如此复杂的面部表情加肢体动作，快速调动且严丝合缝地连贯起来一气呵成，唐明轩甜在心头、喜上眉梢，脱口赞道：“哎唷喂，咱家嘎嘎真不简单！能代表你奶奶给你爷爷玩表情包游戏了，厉害啊！”
　　 唐文玺品着此情此景，眼瞅着江熙茹小声嘀咕：“你看着这，你还有啥担心的？老唐头能舍得咱嘎嘎长久出去？放心，他碰了钉子，一准回家来。”
　　 唐明轩听到这话，心里拧巴着不舒服却顾不上理论。
　　 退休前，习惯了过有规律、提神日子的唐明轩。刚退休，对干好具体的家务事很不适应，看到老伴带孙子，忙前忙后挺辛苦，他乐意接受被老伴指派干这干那。可时间不长，唐明轩认为，有些事是老伴习以为常地“挟天子以令诸候”，命令他干这干那，还跟上级领导一样指点他的工作成效。他就反感了，心里就产生了抵触情绪，行动上就消极怠工起来。
　　 唐明轩想同其他退休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干点自己想干，喜欢干的事，他琢磨着去家门槛低的吃货店打工，学门男女老少都喜欢的风味小吃手艺最好。他想他可以在边打工边学手艺中，积攒些经营经验，回家再用心整理出自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吃过，特别是学着给家人做过的地方特色小吃，重点面向大众普通人群搞他的二次创业。
　　 起始，张文英听了唐明轩上述理想中的自我设计，以及自抬自擂的信念表白，都没拿正眼看他，仅撇了撇嘴，笑着摇了摇头，不接他话茬。她是心疼唐明轩大半辈子时间都在公司车队东奔西忙，风雨无阻地开车，提心吊胆着操心人货安全，还受人管束。现在好不容易平安下车退休了，拿着国家养老金，也算是衣食无忧族了，还忙活啥二次创业呀？她不理解，就认为唐明轩在外野跑惯了，心里长草在家待不住，后来，懒得再听老唐与她商量此类话题。
　　 没承想这老家伙瞅准方向挺执着，下午同她整僵不说这事了，这阵竟端到孩子们面前，争取家庭支持，张文英心生无奈，只好由他了。
　　
　　 二
　　
　　 应聘时，账老板穿着蓝色休闲服，带着店里青年男女员工都穿着统一的月白色工装，整齐地站在一起，定定地打量眼前这位大叔：脸洁衣净，眼亮发齐，不高不低的身坯挺硬朗，从头到脚透着整洁，精神，利索。一番动作利索地做下来，店里立马干净整洁了。
　　 大伙都点头同意他加入，接纳他入伙。
　　 唐明轩乐见这样的结果。
　　 唐明轩想到要走出家庭，告别围裙，远离煤气灶和抽油烟机；进入社会，天天都见新面孔，听听外边的新鲜事，还能学到手艺，就为自己明智而勇敢的选择感到满意。嗨，这样的退休生活有奔头！
　　 这天黄昏，儿媳妇江熙茹约着闺蜜英子逛街，后来到美食街“老谭家满口香粉店”宵夜。时下女人们大多都喜好这一口。当俩人有说有笑着走近店门时，江熙茹却猛然间停住了脚步，愣怔住了双眼，少顷，似要躲避大黄蜂追蜇般地拉拽起英子就逃跑了……她看见了唐文玺他爸在这家粉店打工。
　　 回家路上，江熙茹满脑袋都是公公爹唐明轩在酸辣粉店里忙碌的身影：头戴白帽，胸前系着印有“酸、辣、麻香、要得粉”字样的围裙，躬身、弯腰、利索地收拾碗筷、抹桌子；又拿起笤帚轻轻打扫小桌下吃客们丢弃散落的餐纸。
　　 江熙茹心潮平静后思量：“退休后打工的人可多了去了，不全都是为了钱，更多的是想有个亊干，让自个精神不颓废，不落魄。自己母亲也曾在超市打过工，后来因身体不适，才停工了。今天偶遇公公，只是……只是太突然了，她没想到公公爹会在这家年轻人喜欢吃的粉店打工。
　　 她走进回家楼栋电梯间还在想：“要不要把看到公公爹的事，告诉唐文玺？”
　　 看到妻子进门情绪不高，郁郁寡欢地落坐，唐文玺便递上杯江熙茹爱喝的减肥美颜的桔汁。
　　 江熙茹喝了口桔汁，看了眼玩手机的唐文玺。说：“我今晚在街上见你爸了。”
　　 “在哪？”唐文玺嘴里问着，眼睛依然专注着手机。
　　 “在老谭家满口香粉店。”
　　 “打招呼了吗？”唐文玺喉结咽动了下，看似漫不经心却透着敏感和重视。
　　 “没打招呼，怕伤你爸的脸面和自尊。”
　　 听了此话，唐文玺放下手机，转脸看着江熙茹笑了，他有同感，就没再言语。他相信江熙茹的话是出自真心的。
　　 此前他也曾与父亲在粉店外近距离地相遇，只是借着灯光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他怕伤及父亲的颜面转身离去了。尔后的时间，只要下午下班后有空，他便心有牵挂地有意绕道去看父亲，他也把见到父亲的情况告诉过母亲。母亲笑着告诉他：“没啥！你爸就是个鸡刨食的命，忙忙碌碌辛苦惯了，猛然间让他歇下来，要是没了心劲，没准筋骨会憋出病来。”
　　 母亲熟知父亲脾性。
　　 母亲还告诉他，你爸心底里鼓励你们再添个孩子，你爸笑言，兵马未动，粮草必须要先行充足保证哦。
　　 “闷头想啥呢？”江熙茹看到唐文玺闷头不吱声。“你生我气啦？可我也没招惹你呀！”
　　 唐文玺笑着站起身，松散地挓挲着双臂转了下身子，又坐下来笑眯眯地对着江熙茹说：“我敏感的媳妇，你扯得这是哪跟哪呀！”
　　 此时的唐文玺还在被母亲的话语敲打着心扉。虽说他与江熙茹是有着多年感情的夫妻，但要说起家里老人的事，他也得在心里掂量掂量。
　　 江熙茹解释说：“我在想着我爸退休还要两年，我妈身体又不大好。你爸这样忙，苦累了你妈一个人，照看着淘气的嘎嘎，我是心里不落忍。”
　　 “媳妇，你能有这番话，充分说明了你以感恩的心情，体贴着你的婆婆妈。”唐文玺为妻子的话语心热起潮，又起身站立在客厅说：“现今社会，十个媳妇九个同婆婆妈不对付，有你这样的体贴媳妇难得呀！不过咱家本无事，是你自忧天了。你看啊，老唐同志早9点半出门上岗前，已给我妈和孩子做好了早饭。午饭的用菜也提前配好，米饭用多少米，多少水，按量加入电饭锅，插电定时。当你的婆婆妈，拥着她亲爱的孙子幸福地从梦中醒来，洗漱完毕，用完早餐后，室外阳光正明媚，哪好哪美哪人多就去哪玩。晚饭倒也简单，妈带嘎嘎玩回来，她安顿好嘎嘎，熬个粥，炒个菜，吃了晚饭，随意看个电视。10点半左右老唐同志进家门，累了，吃着咱老妈备好的可口小菜，小酌两杯解解乏气。孩子睡了，老两口相对而坐灯光下，说说一天的新鲜事，再谈谈各自的见解。孩子没睡，老唐同志就会借酒发挥，悠着嗓子轻展歌喉，来上段国粹京剧《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看着唐文玺这番手脚并用，活灵活现，演讲似的表演，江熙茹笑了起来。笑完后泼凉水怼他:“你想象力真丰富，你就想象着向好的地方尽情地吹吧，可别闪着腰喽！”
　　 “我怎么是向好的地方想象着吹呀？媳妇，嘎嘎可是咱这棵夫妻树上的果子，是希望，是财富，我们都牵挂在心。有些事你当儿媳妇的不好说，不好问，我当儿子的可以及时问回去，就可以在电话里想咋问就咋问，老妈不细说，说不圆泛了还不行。媳妇，你要知道，老辈人对后代人都是有梦想、有期望、有责任、有担当的，你说是不是？”
　　 听到唐文玺这番话，江熙茹心怀感激温情，用理解的目光注视着唐文玺，心念着，唐文玺这家伙今晚说起家里老人和孩子的事，话比平常多得多，还句句在理，丝丝入扣。
　　
　　 三
　　
　　 街市繁华灯光璀璨，星空皓月皎洁。
　　 下了夜班的唐明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仰望星空长舒了一口气，看到了一轮圆月挂在空中，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像披了一层银纱，这景色让人心生美好。时间过得真快，不经意间一个月过去了。
　　 唐明轩怀揣着一个月的工钱，心里美滋滋地小有成就感,这是他退休后走出家门，挣的第一份工资。当初向往打工的心劲和走出家门的艰难，他都历历在目。他打算以后继续努力，要干更好，更多的事，让老板满意，让这些员工也满意。他心里充满了力量和美好的情愫，他看见家里的灯光了，脚底有劲地“蹭蹭蹭”小跑起来。
　　 可第二天，唐明轩就不想在粉店再干了。原因是：原本在这家店里打工的少妇，因孩子生病住院，不得不歇工护理，空缺的工位恰好由他补上了。现在这位少妇，对孩子负责任的单亲妈妈，孩子病好了，她又回店里找工作。现在新冠疫情还在肆虐，找工作不容易。他看见那个少妇穿着绿裙子，站在老板面前，胳膊瘦得像营养不良，他心里就无限怜悯。他知道她太需要这份工作挣钱来养活儿子，维持母子两人的基本生活开支了。老唐心里就不是滋味，他想这位单亲妈妈如果是自己的女儿，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人帮她一把。现在老唐不正是她爸的年龄吗？而他有退休工资，有安稳幸福的家庭，他的再次创业，学习机会可以再找，想到这，老唐狠心做了一个决定，先帮她一把。
　　 唐明轩是以父辈的情怀和姿态主动走到张老板跟前说：“张老板，你留下她干吧，我要回去帮老伴照顾孙子了。”
　　 张老板抬眼看唐明轩，然后说：“唐师傅，像你这么勤快，手脚利索的人，我们也不容易遇到。本来打算调你进入后厨帮忙，厨师长已经看中你踏实，勤快，利索的做事。”
　　 老唐撒谎搪塞道:“我老伴一个人照顾孙子，累得生病了，需要我回去帮老伴。下次你这缺人，再找我，我一定来。”
　　 老板略作思考，就对少妇说：“那你就回来吧。”
　　 又对老唐说:“既然你善心想帮她，那我就成人之美吧！”
　　 少妇闻言，对着唐明轩深深地鞠了一躬，朗声说：“谢谢唐师傅！”
　　 唐明轩突然感觉豁亮了，心里热乎乎的。他觉得为了这位单亲妈妈放弃自己的工作，虽然事情出于意料，却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回到家，唐明轩看见孙子睡了，张文英在看电视，他轻轻走进餐厅，把老伴给他留的泡菜土豆丁，一小盘油炸花生米端出来，放到饭桌上，从容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精装城固特曲，吃着菜，喝着酒，对张文英说：“我决定还是回来帮你带嘎嘎，不打工了？”
　　 张文英接着问：“咋了？老板对你不满意？”
　　 唐明轩自信地回复： “老板对我非常满意。还有意调我进后厨帮忙，可我进店里顶替的是一位单亲妈妈，她儿子生病，请不到假，她只有辞职去照顾，现在儿子病好了，她回店里找工作。疫情期间，各单位都在想法裁员，这母子俩还租着房子，我就提出留下她，我回来帮你！你不会嫌弃我吧？”
　　 张文英闻听，赶紧关了电视，进到餐厅，她双目瞅着唐明轩满头的华发和因消瘦松弛的脸颊及下巴颏，心里潮涌起对老伴怜爱的酸涩。她为了掩饰着情感的变化，盛了碗小米粥递给唐明轩。
　　 嗔怪地说：“不干了就歇着。咱俩的退休工资也够养老，多余的钱贴补着养孙儿，也绰绰有余呀，你唠叨个啥劲呀，没人嫌弃你。”唐明轩静静地听着，痴痴地看着老伴张文英，嘿嘿地笑了。
　　 当他们都听到虚掩着门的卧室房间里，传出孙儿嘎嘎大喊着“啊哈，哈，发射！”模仿动画片里的梦语时，不约而同地瞅了下卧房门，回眸对视间都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