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疯人子孔(散文)
我相信美学的一个原则:所有美的风景的特性是善。风景孕育了善,也养育着善良的人。有时候我们把一代人的善良当作了一个笑话,含泪地笑,却最终哭泣的是我们。
一
子孔是岩门人。岩门是个遥远的小山村。村前村后有两爿山,山势葱茏且陡峭,山脚都长有一面刀削般的石壁,像两爿打开的岩头门,哑巴双胞胎似的面对面立着沉默不语,故名岩门。不一样的大山,养育了子孔,他一辈子守着大山,没有多少名气,但有着不一样的人性善良。
岩门中间裂开一条缝,缝里流着清清的水。水在门外是条青罗带儿,流到门里成了个绿冬瓜,是个碧汪汪的大水潭。潭口卧着一条大青龙,是条近百步长的碇步桥。桥上游波澜不惊,桥下游是急流险滩。水鬼不潜在空悠悠的闲潭里做梦,爱站在滩上作怪,每隔几年,都要拉走一个担柴人作个伴儿,干嘛去?陪寂寞的水鬼喝清酒吃鱼吃虾吃溪螺。村子偎在门下水畔,屋相长得有些穷酸,木头的,石坎的,泥墙的,盖瓦的,铺草的,丐帮九袋长老的模样。村人将屋后的山,称为后山。后山上有棵不大不小的枫树,充满了传奇色彩,每条小枝上竟长有梨、枫、柚、栗、桕等五种不同的树叶,因此,人们又将此山称为“五叶枫山”。
也许这些是传说,不过,太骇人听闻了。多少人觉得不吉利就搬出这座大山了,但子孔还在。
一棵树居然长出五种不同树种的叶子,自是被当地人视为宝树,却也不见宝树下出过帝王将相或高士名流。不知住着的人家有几姓,具体姓什么?只知他们特纯朴,纯朴得犹如那条清澈的水。一次,我陪同一领导到峃作口溪调研风景旅游资源。车至岩门村边,见一老汉在赤手清理从山上滚到路面上的乱石,看到吉普车,便来了一个立正朝我们敬礼。领导慨道,山里的群众就是善良纯朴。我细一瞧,不禁在心里乐呵。那个人,叫子孔,反过来,就是孔子,是我唯一认识的岩门人。看到子孔,我要收回前头的话了,子孔虽然称不上高士,但他切实是个名扬十里八乡的名人。因为自从他来之后,“水鬼”无法从他的手中拉走担柴的人去作伴。
子孔的存在,可以说是一个传说,甚至是传奇。
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镇上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汉子。四十来岁,偏瘦的中等身材,额头阔阔的,眉毛浓浓的,眼睛亮亮的,下巴颏儿尖尖的,竖着一双兔子般的小耳朵。他的穿着很独特,不管晴天落雨,不管春夏秋冬,终日头戴一顶绿军帽(西瓜对半开在前沿搭个绿棚子的那种),身穿一件泛黄的污迹斑斑的军大衣,穿着一双黑色的长筒雨靴,风雨无阻地在街上荡来荡去。他,就是子孔。
子孔是个疯子,而且还是个与众不同的疯子。他能文能武,能唱能跳,是个全才。白天,他悠哉悠哉地在街上逛荡。没人的时候,他无精打采地哈拉着腰,遇到人便陡然精神大振,挺胸收腹,迈着齐步走得甚是威武。他显然是受过正规训练的,立正、稍息、敬礼、齐步、跑步、正步、四面转法等队列动作做得非常标准,有板有眼。在路上遇到小学生放学,他便停下,叭地朝学生们立正敬礼,然后转过身来,手臂摆得嗖嗖作响,铿锵有力地走起标准的齐步来,边走边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学生跑,他便跑步走,学生停下,便指挥唱歌。他张开双臂,弓着步,踏着节奏,咧嘴道:“来米嗦嗦米嗦米都来,预备——唱!”接下来不论学生是否唱,他自己都手脚并用地打着节拍,放声高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生要是跟他一起唱,歌罢他必向学生敬礼,高呼同志们辛苦了!学生说子孔辛苦了!他便说为人民服务!据说,以前子孔是当过兵的,我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都说疯子即可笑又可恶,但子孔一点也不恶,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疯子。他会耍猴榻,手上拎着一根紫竹竿儿,高兴的时候在街上耍上那么一通,颇有齐天大圣的感觉。他会跳舞,往往都是歌伴舞,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到“万物长生靠太阳”时,他双脚原地踏步,将双手高举成一个倒“八”字,不停地抖动着手指,是葵花朵朵向太阳的造型。他从不打人,从不骂人,也从不叫天叫地,妇孺老幼,童叟无欺,手上的竹竿,只打过偷袭他的疯狗。他的唯一爱好是演讲。每天晚上,他都沿街发表重要讲话。他的声音高亢嘹亮,中气十足,话音会长翅膀,能在夜风中飘送得很远很远,十分清晰地传到人们的耳蜗里。他说:“全体贫下中农们,全体基干民兵们,大家注意了!下面发表紧急军情,我再说一遍,下面发表紧急军情:美帝纸老虎亡我之心不死,他们又把第七舰队开进了台湾海峡,一共有一条大军舰,十八条小军舰,企图配合老蒋反攻大陆,我们必须紧急动员起来,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们……”他的话千遍一律,镇上的人听惯了,便见怪不怪了。一个冬夜,他的话风突然变了,大喊道:“不好了!大家赶快去救火啊!枫树头边火烧屋了!”镇上的人立马纷纷起床,走到屋外抬头一看,果然枫树头方向火光冲天,便拎起水桶脸盆救火去。
他是一个风向标,后来人们给了他这个名字,以表扬他的义举,只是他并不感到惊喜。
三
子孔身上有三个谜,至今无解。一是他为何会成为一个疯子?坊间传言很多,但皆无真凭实据,纯属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谈。二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吃饭,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要饭,他却饿不死,每日生龙活虎的。镇上有人家摆喜酒,子孔路过,有好心人端碗糊菜给他,他摇手拒之,说,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决不可拿群众的一针一线。三是关于他的爱情。子孔早些年一直单着,后来居然与一个邋遢婆娘同居了,宿在离我家新屋不远的一个废弃的瓦窑里。那个婆娘哑巴,是个流浪的叫花子,她说不了话,却会哭。也许是她与子孔同居后,饿得慌,每夜都呜呜咽咽地哭。每每,子孔就会苦心婆心的教导她,说:“你个小鬼,干嘛要哭呢?告诉你,干革命就要吃得起苦,经得起考验,你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要哭了,我说我命令你不要哭了!再哭,小心老子枪毙了你!”再后来,子孔就与那个哑巴女子一起在镇上失踪了。当我再次遇见子孔的时候,是在那次下乡的途中,也就是子孔在公路上搬乱石的那次。那个哑巴女子还与他待在一起吗?是不是饿死了?还是自个去流浪了?不详。
子孔已经去世多年了。现在,岩门成了飞云湖的一湾碧水,村庄沦为了一片泽国。时下城里有很多人都喜欢到岩门钓鱼,听说岩门有一个大鱼库,鱼很多,且格外鲜美,钓者往往都能满载而归。只是那些趋之若骜的钓鱼人,每到岩门皆沉醉在钓云钩霞的无边惬意之中,谁也不知道那座崔嵬的山上,竟有一棵长着五种树叶的枫树;五叶枫山下,曾经出过一个天底下最可爱的疯子——子孔。
前些日,我听到一个消息,说一个钓鱼高手在岩门被鱼钓走了。钓者钓到了一条像鱼雷般大的鱼。那鱼是五色的,黑的头,红的尾,紫的鳞,金的肚,身上还嵌着点点银色的白斑,俗名叫火柴头。钓者和鱼在水边上演了一场激烈的拨河大赛,结果钓者输了,被鱼带到龙宫烧火煮饭去了。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身子被水泡得鼓鼓的,竟是发福的样子。
我想,如果子孔还在,那个钓者一定不会被鱼钓走。他虽是一个疯子,在他的风景里疯言疯行生活了一辈子,但他一直在做“为人民服务”的事情。
我有时候在想,他真的疯了吗?我说不清了。
可我始终在找他没有发疯的根据。那些事,唱歌,跳舞,和女孩子在一起,其间有没有正常的逻辑性,这些表现的本质是什么?是为了美?如果是这样,那他的内心一定有一颗善良的种子想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