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忘】省坟(散文)
“纸灰飞作满山法,倚遍灵丘暗怆神。”多年以前,初读胡仲弓这句诗的时候,只是感觉写的很好,有景有情,情景交融。而今再次读阅,我似乎理解了诗人当时更深次的哀恸悲惋之情。
按照我家乡的惯例,大年三十上午,家族中的男丁要上坟祭祖。两三代人联络招呼着,人凑齐后,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在乡间小路。手里拎着提前备好的东西,各式各样的祭品、冥币、爆竹,一样都不能少。
我记得从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大人去祭拜祖先的坟茔。那个懵懂的年纪,我常常把这件事作为一件乐趣。因为那时可以尽情地焚烧枯黄的杂草,而大人不会训斥,还能跟在父辈的身后,学着样子,挨个儿在一座座坟前磕头。最让我们开心的就是燃放鞭炮,平时在家里不敢放的,威力超大的“雷子”“轰天响”等,在这里可以玩一个痛快。
每年大人们都指着一个个坟头,给小辈讲着,“这个是我们的爷爷,你们的太爷爷”“这个是你二太爷,他们那一枝儿现在都在东北”……而小辈总会回问着,“我太爷爷长什么样子”“东北的爷爷们还有联系吗?”现在想想,家族亲情的种子,就是在儿时不知不觉地种在了心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我也到了中年,每年祭祖时也会给子侄辈讲述坟头里长辈的故事。他们也像我小时候一样,回问着类同的问题。
父亲去年因病离世,令我在深深的哀痛里,久久不能自拔。回想父子间留给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时常在没人的地方黯然,一股股悲凉化作满含的泪水,流到自己的心里,“门后训子棍犹在,堂前再无唤儿声。”自那以后,在家族的坟茔中,父亲拥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土丘。新坟初成,我每次祭拜时,却感觉透着无尽的沧桑。
清明节和寒衣节我两次省坟,除了多带一份祭品和冥币外,还带着一份惋痛。每次回来后,心中哽咽万分,不思茶饭。老婆大概也知道因由,总是扯着别的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她不知道,这种伤口只有自己用时间才能慢慢弥合。为了让她安心,我总是强忍着吃几口品不出味道的饭菜,但却不能立刻从圈禁的情感走出来。每次都是至少需要两三天的样子,待俗务缠身,被生活忙得焦头烂额时,才能稍稍地放下。
今年没有大年三十,农历二十九即是除夕。我精心采买了父亲生前爱吃的糕点、水果,以及一大兜子冥币,只为明天回老家祭祖时,稍慰一下自己空寂的心。
当天晚上,忽然下起一场雪,从9点多钟一直纷扬到子夜时分。雪停的时候,地上已经积出了足有七八公分的样子。气温也似乎骤降了几度。
早早起床,寻思高速肯定是不能通行了,打了一个高速管理处的电话,果然入口暂时关闭了。好在现在定居的地方离老家不是很远,也就五十公里的样子。之前来回都是跑高速,半小时左右就能到,今天只能走国道了。
虽然昨夜下了雪,但是今天却是个大晴天,不到七点钟,天就已经大亮了。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路上已经被更早些时路过的车,轧出了两道深深的冰辙。远的,近的,还有不少车辆趴在这冰辙间向前赶路,想这些人要么是赶回老家过年,要么也同我一样,去圆一个省坟的故事。
这点路我足足开了两个多小时,期间堂弟打了一个电话。哥,天气不好,不行你就别回来了,大伯坟前我们会多烧点纸钱。我回道,我已经在路上了,看状况应该9点左右能到,你们上坟等下我。嗯,那好,我们等等你,你直接来二伯这里吧,这儿离咱家坟近点,我们在这集合,等你回来一起去,不急,慢点开。
刚进村子,就见一群群的人走出走进的,因为年三十上坟祭祖不限定时间,只要是中午前都可以,去的早的已经回来了,去的晚的刚出门。
我直接把车开到二叔家门口,进去一看大家早已凑齐,等候多时了。互相寒暄了几句,就商量着去上坟了。父辈只有三叔身体还行,每年都是他张罗着一起上坟,其他的也就是我们这七个堂兄堂弟,以及五六个成年或稍长的子侄辈。
由于地上积雪较多,去祖坟的小路上一边是很深的沟渠,三叔提议今年都不要开车了,大家走着去。为了安全考虑,大家一拍即合。于是,我们一群人拿着东西,像小时候一样,浩浩荡荡上路,边聊边走。
天气很好,虽然十来点钟的太阳升起的还不是很高,但光线十足,空旷的田野白茫茫一片,被阳光照耀着,反射出让眼睛很不舒服的光芒。树枝上一两只瑟缩着身子的麻雀,冻得不愿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沟渠里的冰,盖着厚厚的雪被,沉睡着。偶尔能听到一半声寒鸦的叫声,却把这个世界衬托的更加萧条。
坟上也满是积雪,望过去像一个个圣洁的灵魂,正从地下拱出。墓碑顶的积雪像一顶帽子,把厚重的碑打扮成卫兵的模样。好在三叔提前就想到了,让小侄子扛来一把扫帚,大家轮流着把雪清扫到坟地四周的田里。
我一边从兜子里掏出祭品,一边呆望着埋葬父亲的土丘,眼睛又是一阵酸涩。摆好祭品,把纸钱点燃,一张张焚化,纸灰被风吹过,像一个个传递哀思的信使。这时候,既想时间过得慢些,让我能好好哀悼一下亡父,回忆一下他严厉的管教和慈祥的面容;又想时间过得快些,因为我怕深陷哀痛之中,不能自已,这应该是父亲在天之灵不愿看到的;更想时间能停止,哪怕几秒钟,我也能定格此时此刻的情景,然后放进时间的相册里,等我老的那一天拿出来回味。
爸,儿子已经大了,不用您再惦念、操心,他已经是懂事的大人,不会再惹您生气了!您在天堂里就安息吧!
跪在湿硬的地上,感不到冷;叩在矗立的坟前,只觉孤独。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身埋这厚厚的黄土之中,我不会因此而恐惧。如果世上真有因果轮回,到那时,我又会变成孩子,又能偎在父亲的肩头,任性地撒着娇。然后,一次次,从村头,走到村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