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故乡(散文)
一
将我养大的那一方山水是洞宫山的儿孙,儿孙大了,就由不得祖宗,包括改名换姓。
故乡原名叫舟浦。一个小盆地,四面青山怀着,中间绿水走着。溪叫柳溪,村庄靠水而居,以地主宫边的五龙桥为界,桥头底的房子建在南岸,桥头外的房子盖在北岸,登高远望是两舟泊水岸的韵致,故名舟浦。后来,舟浦一分为二,以桥头底的三退屋为界,三退屋以上住着姓邢的人,叫邢宅,三退屋以下是姓王人的天下,叫王宅。前些年,王邢宅与处在邻近的石鸡簺合并成一个村,取了个大名叫云峰村。
云峰云峰,一听便是一幅云雾缭绕,峰峦叠嶂的画面,诗意淡淡的,山头味浓浓的,至今倍受争议。
要我说,舟浦有雅气,王宅显大气,云峰接地气,各有千般秋,万种理,没啥大不了的。关键是,衰老的村庄正在逐渐消失,而故乡的那些山,那些水和那些人,还有那如同袅袅炊烟般的乡愁,我们不该忘记。
二
我是个怀旧的人,总是习惯把故乡称为舟浦,可能是独爱那一股水韵悠悠的味儿吧,上善若水啊!
舟浦的四周都是绵延起伏的群山。村东有一峰如寿桃般兀然矗立,叫水银尖。每天朝吐旭日,暮升皎月,是群山的老大,统领着一方水土和生灵。
水银尖峰巅尖尖的,多雾。雾大的时候,看不见树,只能看见一大团灰色的浓云。儿时我爸对我说,那不是云,而是一个湖泊,雾罩山顶,是湖泊的水溢出来了。还真是,但凡水银尖云遮雾罩,老天爷便会下大雨,雨水就是从那个湖泊落下来的。十岁那年我爬到水银尖顶,结果没发现湖泊。山顶摆着一口天生的红沙锅,锅边长着三三两两的老头松,株株长得像侏儒,矮挫挫的,驼着背,弯着腰,瘦瘦的。锅底趴着一蓬狗狗刺,青筋绿叶,刺钩满含紫色的血,开着白白的花朵儿。湖泊降到山腰去了,不止一个,东面有一个,下面是县城,西面也有一个,下面是黄坦。山顶下有一面悬崖,岩上住着鹰。鹰是个懒惰汉,偶尔出来巡巡山,顺便飞到山下叼只锦毛红冠的公鸡充饥。鹰旋不唱凯歌,唱歌的是流眼泪的鸡,鸡无意跟鹰上青天,洒下了一路“驼铃声”。
崖下有座寺庙,叫水云庵。开基于元末,康熙、乾隆和咸丰年间屡经重修扩建,有金刚殿、大雄殿、观音阁、汤娘娘殿等木构建筑,是一派仙山宫阙,凌空烟阁的造型。1965年,庙宇失修坍圮,1998年,古刹重光,香火再现,只是不闻木鱼颂佛,晨钟暮鼓的清音。新世纪的一个春日,我重上水银尖,在水云庵吃了顿午餐,白米饭,连梗带叶的芥草,外加一碗泉水滚的白豆腐。庙里没有和尚,惟有一个瘦弱的男居士,居士身体有病,是从村里到山上清修养病的。记得当时我俩有过对话:
你在庙里住多久了?
一年多了。
病好了吗?
指标正常了,好多了?
你一直待在庙里没下山吗?
不,我每天上午下山一次,到村里干点零活,下午回庙。
都吃素吗?
当然。
寺庙到山下,是一条又险有瘦的小路,像是一条弯来曲去的草绳悬在水银尖岭的山脊上,一个来回至少十里路,天天走,天天喝石上的泉,吃山间的野菜,就凭此,“三高”的小伞焉能附体矣。
站在山下往上看,水银尖有点像一条站立的八爪鱼,爪子是从山腹派生出来的一条条支脉,中间那条龙逶蛇迤的支脉便是水银尖岭。寺庙下首右侧的山坳里,住居着三五户人家,屋前屋后松竹掩映棕榈摇曳,山下人称之为水银尖人。早年水银尖的孩子都到舟浦小学读书,早上驾着云雾来,黄昏顶着晚霞归,饭盒里顿顿是泥鳅干似的番薯丝,个个都是爬岭如履平地的飞毛腿,却也不见得在操场上是“百米飞人”和“神行太保”。他们住在水银尖的时候,山大多是秃的,待整座山都厚绿起来了,他们早已从山上搬到山下来了。
山脚下有块黄泥岗,叫坟头岗。岗上坟墓密布,老坟椅子形,砌青石,墓碑题有某公之墓,穴间石条上刻对联,坟头设香炉,坟坦卧石狮子。新坟亦如是,差别仅于石头的色泽有异,老的沧桑,新的仍需岁月磨砺。清明,坟头岗上便飘满了黄纸。见到坟墓被葛藤荆条覆盖且没飘黄纸的,扫墓的人就会说,这家绝后代了。次年坟头现了黄纸条儿,又说,原来香火未断。那里是舟浦人永久的故乡。活者住在村庄里,现在有更多的活者都活在异地他乡,村里的人丁逐年减少。眠者住在坟头岗,坟头岗的人口只增不减,凡是眠者,不管他们生前生活在哪里,到了永眠的时候,全得回到坟头岗安息。有人说,舟浦有两个村,一个是阳村,一个是阴村。其实,阴村更像个镇,镇长不用选举,也不须世袭,自古以来就一人,我们的太公头。
村尾也有两个小山岗,叫杉树坦和孤儿墩。杉树坦是水银尖的下山龙昂起的头颅,状似面包,一面临水,两面临岩。过去要上杉树坦,惟在坳头岭的岭㘭头有一条小经可达。杉树坦不长杉树,岗上全是合抱粗的大古松。崖边长着一些青色的苦楮树,开白花的檵木丛,烟筒头般大小的翠石竹,再者就是一些丛生的猫狸笑花和芒草了。孤儿墩是一座孤独的小山丘,三面环水,右侧是花黄公路,矮小、孤单是它的特点,像一个孤苦伶丁的孤儿。早年墩上除了几棵松,全是红沙丘和荆棘丛,绿色间隐藏着许多黝黑的“金瓶缸”,有白花花的尸骨戳到外面,鸟爪兔肢似的,一看就是婴儿的骨头。
后来,有人在孤儿墩建了房子,它的边上是驴头山,现在人们把那一带都叫做驴头山,再也不叫孤儿墩了。杉树坦原来是鸟类的天堂,布谷、学鹊、黄鹂、麻雀、苦鸟、乌鸦应有尽有。如今村里在松荫下盖了亭,铺了路,还移来了许多花花草草,成了人们寻幽觅胜、休闲憩息的公园。
三
柳溪的水,源自村东的那些山。支流主要有两条。水银尖和马坪寨之间有条隙,隙里走着水,水从崖顶跌入渊里,形成了一个绿汪汪的水潭,口窄肚子大,似龙井,水遂以潭命名,叫龙井坑。茶寮山和牛塘山界隔的沟壑里,也流着一道水,叫源底坑。两坑流经临近村头的天主堂门口汇合,统称柳溪。舟浦人实诚,嫌柳溪太雅,加上溪岸很少栽柳,从村头走到村尾,仅三五株而已,果树倒不少,春风起,两岸便桃红梨白,杏云梅霞,姹紫嫣红一片,柳条儿根本唱不了大戏,名不符实,于是干脆就将其唤作门前坑。
柳溪不大,渊源不长,载不动舴艋舟,漂不了竹龙排。水流九曲,有时阔有时窄,阔的地方都是水潭,是南瓜蔓子结南瓜状。我家老屋门前就有三个潭,中间的是门前潭,上首是路廊槛潭,下首是䂢下潭。路廊槛潭长,路廊槛长近百米,它略长那么一点点。䂢下潭深,处于水䂢的瀑布下,是六月人大们戏水的地方。最阔的门前潭也没有两竹竿阔,我亲眼看到老屋的日康公拿根竹竿一个撑篙跳便跃到了对岸,还不够我们小孩子打水漂漂的。柳溪姓柳,性情却是非常倔犟,专门跟上苍对着干。老天爷哭了,它便潺潺地流得欢,老天爷笑了,它便汩汩地泣着淌,活脱脱的一条“蓑衣坑”。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在柳溪跳水死的,只听说过有被人为溺死的女婴。
据说柳溪的幽僻处有个囡儿潭,囡儿潭的水深似恶梦,每到月黑风高的深夜,便会有囡儿的哭声隐隐传来。村里有胆大不怕死的,举着火篾去看,什么也没有发现,惟见水中央的漩涡在阴风中飞转,潭边的老树上有夜猫子在啼叫。片刻之间,火篾便灭了,再想点燃火篾,打火刀居然在火石上再也擦不出一星火花来。
在年残月欠的年代,我的一个堂叔好不容易从江西拐来了一个婶子,婶子好不容易产了一个会哭的囡囡。堂叔是个穷得不能再穷、古董得不能再古董的粗糠肠子,二话不说就拎起囡儿欲往囡儿潭走。婶子一着急,当场便两眼一白直挺挺地应声倒地,只会口吐白沫,不会睁眼说话。堂叔还等着她给他生个带棒的,忙说囡儿潭不去了,婶子马上就从地上跃起,一把将囡儿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十八年后,长得花容月貌的囡囡南下打工,嫁给了外省一个做皮鞋的大老板,接着她又把两个弟弟带到大城市开起了皮鞋店,成为了村里的富翁。后来,堂叔每遇到我,便说,养儿养囡是一样一样的呀!
以前,柳溪的水透明清澈,来自山野的养分和两岸的芬芳滋养了众多的生灵。溪潭里常见红鲤黑鲤在嬉戏,溪虾吊在水下的岩边打䗘睡,团鱼潜在幽洞里做着春秋大梦,还有八脚的溪蟹时常出来钳娒儿的屁股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村里大兴养殖业,舍南舍北皆猪舍,不见群鸥日日来。柳溪变成了一条流黑水漂黄泡子的臭乌龙,人们的腰包鼓了,但到坟头岗报到的人员急剧上升。进入新世纪,上头对养殖业进行了大力度的整治,随着猪舍在钩机的轰鸣声中销声匿迹,溪水又变清了,却再也见不到往昔在溪里活蹦乱跳的生灵儿。前些日,我到丽水缙云的仙都去旅游,在好溪看到了很多的鱼,我总觉得,那些鱼儿从柳溪搬迁到那里的。
万物皆是有灵性的,良禽择木而栖,鱼儿自然择水而居。但愿那些鱼儿早日回到柳溪吧!
四
这片土地既深情又贫瘠,叫人留恋又令人忧伤。
盆地阡陌纵横,田地辽阔,其间镶嵌耸立着许多山峦。这些都是从山上卷下来的浪,浪在盆地里不再继续往前走了,便凝固成了山。山名有的随山形叫,有的随庄稼叫,有的是瞎叫。什么仰天威、乌腰山、哑口山、鲤鱼山、马腰岗、打豆岗、死人塆的,五花八门,像一棵琼树上歇满了麻雀,乱轰轰的。
水可浇到的地方都是田,反之就是旱地山园了。生在山外的田称垟,夹在山间的叫垅,垟少垅多。因此,舟浦的田是一垅垅的,山园是一坡坡的。田比园好,人们就给他们取名,如凤尾,门前垟,后路垟,国公岙,桃树垅、黄垅,宫前,九石,曹坵,大塆,三光爿,七担秧什么的。山园的名字是统一打包的,如水银尖岭,乌腰岭,打拳岩什么的……
水田一律种稻,老早品种有株绿矮、满江红等。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名叫红壳糯的名种。红壳糯生长期长,一年只能种一季。它的稻秆瘦高瘦高的,叶子像碧玉箭,穗子红灿灿的,谷尖上长着茸茸的红毛,酷似红高梁。它产量不高,但米质白莹莹的,特糯,是酿酒的最佳食种。在很长的一个时期,田里都插连作稻,“双抢”期间,生产队经常集体买单在田间吃午饭,舟浦人称送饭。每每到了送饭的日子,整个生产队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几乎倾巢出动。那是人们最开心的时刻,白米饭可以任你一次吃个够,菜配除了海带滚豆腐,还是红烧肉。吃送饭有窍门,外行人头碗就盛得山高,内行人头碗盛得恰到好处,第二碗才把饭盛出峰尖来,往往是等到外行人想去打第二碗,饭桶里已颗粒不剩了。这种吃法叫“破肚吃”,也见过有人把肚皮撑破的。一次,有个与我个头一样大的娒儿,她母亲是负责送饭分菜的,他吃了两大碗头饭,又吃了一碗红烧肉,红烧肉放了很多盐,饭后他便不停地去喝坑水解渴,当场就被弄成了胃穿孔,差点小命就玩完了。从八十年代开始,随着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那些水田上改种杂交水稻,集体送饭的事便一去不复返。如今,水田里再也见不到红壳糯的影子,绝种了。
相比较而言,发生在山园上的故事就精彩得多。以早,山园是番薯豆麦的主战场。光番薯,我见识过的品种就有硬红、红一,台湾儿,缸头白,六十日,苋菜腾等。台湾儿是个“儿”,赤皮白心,生粉生筋,挖起来像一串老鼠儿,适合种植在土薄的地方,如果种在地厚土肥处,到头来照样是一串小鸭蛋,难成气候。六十日又名红番薯,它的生长期极短,两个月就成熟了,皮红如血,里白如雪,水份十足,味道甘甜,生吃如嚼苹果,是炊番薯枣的最佳选择。现在,它的命运与红壳糯一样,几乎也绝种了。后来,那些山园每隔几年便会换一个主子。先是种桑叶,后是改种黄花菜,再后来就是种柑桔,种黄桃,种杨梅。种来种去,如今仅留有少部分山园种番薯外,村民们将那些原本是属于山林的土地全部退耕还林了。
但凡回到故乡,时常听到有人说,山太青了,山上的野兽太多了,野猪,山麂,猫狸,竹鸡,松鼠,长虫满山跑,最可恨的是野猪,不仅窜到田地上糟塌庄稼,还大摇大摆地走到村里看电视,长期以往,村庄会被野猪占领了。
五
舟浦是个枕山傍水的古村落。民居沿水而建。水边是村道,舟浦人叫大路。大路边和那些幽深的巷弄里,鳞次栉比地盘踞着一座座破败寥落而人丁兴旺的深宅老屋。那些老屋有一字横亘的,两进三进的,四面围拢的,多数是纯木结构,但门台高耸,宅深楼重,磅礴恢宏,远看颇有古宫的气势。
早年,最为气派老屋和名胜古迹有三门台、天主堂、三退屋、溪沿坦、路廊槛、第七份、新门台、四面屋、石凳头、地主宫、大帝爷殿、圣旨门、文昌阁和王家祠堂等。
我出生后,文昌阁已有毁。据考,现在黄坦中学的前身就是文昌阁。它建于清代,规模极为宏大。前为头门,底有戏台,台前天井,分设两厢。中部为关帝庙,门两侧立着关平、周仓的巨像,关羽的樟木雕像置于庙堂之上,高达丈余,赤面长髯,蚕眉凤眼,身伴赤兔,甚是威武。后面是魁星楼,楼高三层,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顶层有魁星踢斗塑像。传闻每年五月十三,皆举行庙会,祭祀关公,并舞大刀比武。庙内置有一把铁制大刀,重达150斤。据村里的老人说,舟浦能舞动大刀者,寥寥无几。每年春节,都请外地的戏班演出三天三夜,头出必定是《单刀赴会》。1936年,黄坦小学办学于此。1945年,省立第三临时中学从龙川搬到此处办学。1946年,文成设县,文昌阁成为县冶所在地,关帝庙改为县政府礼堂,头门上悬挂着由南田乡贤刘耀东先生书写的“文成县政府”牌子。1949年,文昌阁被毁。1958年,黄坦中学在文昌阁创办至今,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