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油果(散文)
美食,不仅仅是舌尖上的味道,也写着我们渴望美食的故事,寄予了我们热爱生活的情感。
一
今天是传统节“小年”,一个学生为我送来了一包“油果”,我双手捧着热乎乎的小包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打开,我顾不得孩子看着我的眼神,专注着手中的油果。油果,勾起的不光是我对美食的垂涎,也成了我寄托“乡愁”的载体,让我徒然升起对家乡故土的怀念,想起妈妈做油果的故事,我有想流泪的冲动。
油果是我们这里的一道传统美食。用糯米粉、白沙糖、红糖、芝麻,外加菜仔油煎炸而成。这么多上好的食材做成的东西,想想就流口水,多么奢华的美食啊!
现在看来食材简单,制作也容易,可在八十年代之前这可是稀罕物,平时只有女方去男方家“测人家”(相亲)时才有。显而易见,那是招待“贵客”时才有的美食。
油果,本来也是过小年“祭灶”时必备的供品,也是可口的“年味”。我妈妈说,油果,是我们农家打开春天的果。对待油果的态度,简直就是面对春天的态度,热情而真诚。由于物质匮乏,朴实的乡里人为了节省油,省去油煎,用蒸笼蒸熟,让“米果”代替“油果”。这样偷梁换柱不是对“年”不够崇拜,不够虔诚,而是无奈。妈妈说,春天每年都好好地走来,春天是谅解我们的,不会责怪的。我想,是否可以用现代一句话来说,态度决定一切。妈妈相信春天是看得见她的态度的。
我妈妈对吃的东西怀有虔诚的态度,在制造米果的过程中从不因日子苦难而敷衍了事,总是精心营造,热切期许。我也喜欢看着妈妈做美食,我觉得看,是对美食的最好理解,吃的时候,我想着妈妈的辛苦,吃的美食里驻留着妈妈的味道。
二
在“小年”前两天妈妈就开始准备“年味”,制作“米果”。妈妈用木桶浸泡着糯米,待到小年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洗净糯米,用筲箕滤干水份。这几天,我也总是天没亮就会醒来,兴奋得很,跟着大人屋里屋外乱窜,也会帮着打水去“碓房”洗石臼、石碓。可每一次来到碓房,早已有人把碓房的家什清洗得干干净净。妈妈会歉意地跟邻居说着客套话。在碓房里忙活的伯母或婶母听罢,总是嫌妈妈说话见外,说一个村里住着,咋还那么客气。
把糯米碾成米粉,我们这里叫“打碓”。“打碓”,要三个成年人协力方可完成。我家人口少,爸爸大多数时间在外面干活,我和弟弟还小,家里就剩妈妈一个劳力。可淳朴的乡里人不会丢下任何一家,互帮互助合力完成。她们把糯米倒进石臼里,几个年轻力壮的手扶横杠,踩踏木碓。张华妈手脚灵活,蹲在石臼旁,趁木碓抬起的那一瞬间,用手伸进石臼,搅动糯米,使大米均匀受力。张华妈搅拌时,手灵活得像蜻蜓点水,一上一下,富有节奏。苏仔娘年纪稍大,围在簸箕旁,用筛子筛着米粉,把还没加工好的重新倒进石臼里……大家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合演一出戏,年关中的忙活,成了最值得的一件事。
“打碓”的人“嗨哟嗨哟”喊着带有韵律的号子,木碓一上一下,“咚咚咚”,应和着传出浑厚的声音。我们这群毛孩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快,围着“碓房”上窜下跳,有时也被那富有节奏的动作吸引了,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踩踏。大人会腾出一只手,扶着我们加入其中,我们“嗨哟嗨哟”叫得欢。孩子们不懂规律,该松时还踩着,该踩时却松着,节拍被打乱,搅拌的人就不好把握了,容易伤到手。大人们本想叫开我们,可看着孩子们叫得欢快,脸上的笑容像早春盛开的花,只好摇摇头,笑着默许了。张华妈搓着手站在旁边。看得出她觉自己“无事干”,心里不安。她观察到石臼中间没米了,叫大家停下,用根木桠支起木碓,伸手把米弄在石臼中间,然后松开木桠,让大家重新起碓。
“嗨哟”声、“打碓”声、大人的谈笑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汇成了一道欢快悠扬的旋律,旋律穿过“碓房”,随着风,萦绕在乡村的上空,寂静的乡村仿佛被叫醒了,被大雪压弯的树枝也在抖着“年”的喜悦,扑棱棱落下白花花的雪球。米粒全部成为白花花的米粉,大家停止了“嗨哟嗨哟”的吆喝声,七手八脚忙着从石臼里掏出糯米粉。
如今,随着碾米机、粉碎机的出现,昔日在农人生活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的碓房早已消失了。可邻居们在一起忙活过年的情境就像一幅画,一幅最好的年画,早就贴在我的记忆里,始终鲜亮着。无论怎么贫穷,我们还有一臼米粉,日子再怎么单调,那时不乏邻里的欢笑。繁杂的陈年往事,经过记忆的过滤,剩下的都是唯美的精华。
三
回到家中,妈妈小心翼翼把糯米粉倒进簸箕里,掺上几碗温水,来回搅拌揉搓,最后团成乒乓球大小,用蒸笼蒸熟。
第一蒸笼出锅时,我和弟弟马上围过来,探着头,荡漾着糯米香气的米果一把勾住了我们的魂。米果像刚出生的胖娃娃,色泽鲜白,光滑细腻,柔软如绵。我们忍不住流口水,伸出小脏手正要抓。妈妈像触了电,慌忙拨开我们的手:“第一笼是要敬老老的……”妈妈一边喝斥着我和弟弟,一边紧张地念念有词,大概意思是我和弟弟做了“大不敬”的事,请求老老宽恕。“老老”是妈妈对祖宗和各路神仙菩萨的敬称。我反驳着:“蒸笼里不是有很多吗?”妈妈无言以对了,看见妈妈那副认真恳切的样子,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强行按捺住性子,等待着下一蒸笼。
心存敬畏,心存对先祖对优秀的人的敬意,这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行为准则。长大之后我心中有了这样的观念,是妈妈给予我的影响。
妈妈用筷子蘸上事先准备好的红水,认真地在鲜嫩的米果上点上一颗红点,是“画龙点睛”,小心而虔诚。当红点洇开,像生在美人额头上的一颗红痣,也像美人脸上的胭脂,顿时有了神韵,一下子让我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妙。
妈妈告诉我,冷却后的米果要用“冬水”浸泡着才不会坏,一直可以吃到阳春三月。每年,妈妈都会赶在“立春”之前提几桶井水,储存在大瓦缸里,为的是更好地保存米果。这是我们的祖先流传下来的智慧。妈妈对“饮食”的用心和虔诚,让我也学会了敬畏一碗饭、一粒粮。
正月,家中来了客人,妈妈都会叫我去瓦缸里拿来米果。蒸透米果,并在锅里放上小勺油,加上一碗水,倒入几调羹白糖和芝麻,待白糖融化了,把米果放进,往锅一滚,发出“嗤嗤”声。此时,嫩白的米果通体都沾上了油水和糖水,像美人抹了一层淡妆,显得更加软糯透亮了,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应该是“楚楚动人”。我有想吃的冲动,总会想起妈妈的话,客人没动筷子,我们是不能吃的,这是礼仪。
客人夹一筷子放进嘴里,连连称赞,说妈妈做的米果比油果好吃,要求妈妈传授“密方”。妈妈觉得自己没有更高端的食物招待客人,心里一直充满了愧疚,看到客人谈笑风生,吃得津津有味,妈妈非常欣慰。
说米果比油果好吃,也许是客人说的“客套”话。不管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但我相信,对于味道的感受,除了舌之所尝,鼻之所闻,在朴实的乡人的心里,对味道的感知和定义,既是饮食,又超越饮食,其中蕴含着一份相敬互尊的美好情感。
四
我记不清是哪一年,邻居胡婶送来一大碗油果。我的妈妈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因为她家的孩子比我家还多。胡婶执意要留下,诚恳地解释说今年在岭上摘到了很多茶子,榨了不少茶油……她那表情仿佛发了意外之财。我们知道,那“解释”,无非是想让我们收下油果,让我们吃得安心。邻里之情,就在这送与拒中不断升华着,让人感到愉悦和满足。东西的价值可能不值一提,但情感的分量无法称重。
盛情难却,妈妈只好收下。
那一次,两个弟弟都不在家,爸爸妈妈告诉我他们不爱吃,要我多吃点。一大碗油果,个个长得金黄圆润,外酥内糯,油而不腻。精美的油果,是心中最美的食物,撩拨着我的味蕾和食欲。我心里纳闷着这么好的美食,爸爸妈妈怎么不爱吃呢?
我连筷子都不拿,手也顾不得洗,伸手抓起就往嘴里送。咬一口,芳香四溢,甜美无比!我像饿虎遇胖羊,鼓着腮帮子一口气吃了不知多少个。当我坐在那里伸着脖子打着饱嗝时,才意识到脸部两侧颌骨酸痛。当我停下来时,那剩下半碗的油果仿佛在对我抛着媚眼,我忍不住又吃下几个。
后来几天,我的脸部酸痛不但没有减退,脸部反而肿了,疼痛感加重了。妈妈领着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吃东西时嘴巴开合幅度过大,用力过猛,使“三叉神经”发炎,要打吊针。
打了一个礼拜的吊针,花了不少钱。在那经济并不富裕的年代,这一笔损失让我心疼而且惭愧。妈妈没有责备我,相反,眼光里饱含着爱怜和难过。饥肠辘辘的孩子,见到了油果,不知饥饱,妈妈知道是平常亏了孩子的肚子。
我一直以为我的爸爸妈妈不爱吃油果,还有包括其它的美食。直到我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理解了爸妈的苦心——他们恨不能把天下所有的美食都让给自己的孩子吃。
五
上课时间到了,孩子们早已在座位上坐得端正,等待着我开课。好,就讲“油果的故事”。
我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油果”二字。我以油果作为一个小而美的切口,让孩子了解生活,体会人情世故,我不再干瘪枯燥地告诉着他们“谁知盘中盘,粒粒皆辛苦”。我要告诉孩子,口味要宽泛一点,对自己不爱吃的食物不要轻易否定、排斥,每一种食物都是我们人体的养份。读书也如此,不可偏科,每一门学科都丰满着我们的羽翼。我要告诉孩子,当吃着美食的时候,都要想一想它们的来历,想一想它们经过了多少人的艰辛与汗水,在享受美食的同时,感恩着父母的艰辛和自然的馈赠。
课后,我把油果分发到每一个孩子的手中,孩子们慢慢品尝,我知道,他们已经带着对食物的敬意和感情,吃出了油果的真味!
油果是一道美食,可能只是过往时光里的美食,但它的价值没有消失,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态度,再度捧起,香气不散,渗透我的心底,化作一道记忆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