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放花鞭(散文)
经常有人说如今的年越来越没有年味了,要我说那是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富足了,物质基础丰厚的缘故。现在我们每个人,每天的生活都像过年一样,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过年只剩下一种迁徙,和团圆的狂奔。说老实话,我小时候,是最盼过年的,过年不仅能吃上从来都享受不到的几顿荤腥,几顿饺子,几块鱼肉解馋,几块糖,穿新衣服,还能被大人宠着,尽情地跑着跳着,放点喜庆的鞭炮嬉戏,那是多么开心留恋的时刻呀。
记得那一年,离大年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刘家老宅的大院儿里,就预示着要过大年的气息。胖孩和金荣子这两个捣蛋鬼,开始忙不溜丢地放小鞭儿了。那鞭声“啪啪”地响,声音可真是脆生,就像听不够的音乐似的,唤醒了多少英雄少年。他俩玩得开心,满院子地跑,犹如得了疯牛病,把小菊子、小颖子等,几个丫头片子们,吓得四处乱串。她们本来是出来显摆各自茨榆坨集上新买的粉嘟嘟的头绫子的,结果双手抱着脑袋瓜儿,妈呀妈呀地叫得闹人;听他们说,过年的鞭炮、新衣服啥的也都买好了,待大年三十一到,会穿得漂漂亮亮的过年。
而我呢,一无所有。跟爸说,这马上都要过年了,能不能给我几毛钱,我也要买两挂小鞭儿,新衣服我是不想了,知道家里穷得叮当的。可爸唉声叹气地告诉我:小五,爸不是不给你钱,咱家这条件你不是不知道吧,你今年八岁了,应该懂点事了。咱家62年从省城下乡回长岗子已经三年了,当时咱们回来的时候厂里是给了几个钱,但这几年都用在领口粮,和给你妈看病上了。咱们家劳力少,爸又不会干庄稼活,一年挣不了多少工分,你三哥在生产队还是个小半拉子,一年一年的生产队不分钱,每年家里领口粮都要交钱。现在你妈不在了,咱们家四口人的生活要不是靠你在外面工作的大哥二哥帮衬,咱们早都饿死了;那外屋葫芦头里还有鸡蛋吗?我想卖几个买小鞭儿,胖孩,金荣子他们放的小鞭可好看了,有红有绿,还有粉色的钢鞭,花花绿绿的;哪有啊,就那两只老母鸡也不咋下蛋,下几个鸡蛋都换钱打酱油买咸盐了。再说现在大冬天的那鸡早就不下蛋了。不过,小五你别着急,等过几天你大哥二哥寄钱来了,爸过年肯定给你点压岁钱,你想买啥买啥,听话好不?要过年了,你大哥二哥他们一定会从三线寄钱来的,要不咱们的年咋过,对不?你大哥二哥心里有数,他们最顾家了。
我知道,平时听爸说在我们这个院子里住的八大家来说,现在就数我们家最穷了。胖孩他们家姐妹多,有的都成了大人。他家的叔伯四哥,是原来黄旗堡乡公所的警察,他们的屋子里糊墙的纸都是解放前民国时期中央人行的法币、流通卷,和伪满洲国银行的绵羊票。金荣子的老爸呢,据说则是解放前国民党“红眼队”的小头头,看他那眼神,就让人哆嗦。我爸,是俺刘家爷爷的老儿子,虽然借了点爷爷老油坊地主的光,多读了点书,但自古文人多贫穷,除了有文化,一肚子墨水,在省城皇姑区军人木器厂做了些年会计,别的什么也没攒下。看来,眼下要想买鞭放鞭,就得等大哥二哥他们寄钱来的时候,爸才能给我压岁钱,用压岁钱买鞭。不行,那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吗?我要自己动手,找西街的好朋友小山子,小恒子去,跟他们一起捡破烂到采购站卖钱买鞭买炮。
说话不服软,办事一根筋,自己决定的事就得自己去实现。当我找到小山子,小恒子的时候,真是一拍即合,他俩满口应声,因为他俩的家境也不是很好,吃上顿没下顿的,小山子一大家子老小是老家河北昌黎来的,他老爸是石匠全家就靠他一个人来这里耍手艺谋生的。小恒子家是黑龙江万奎县一个偏僻山沟搬过来的,为了讨好全村人不慢待他们,还倾其所有的,请全村人吃了顿饭。
为了早日实现我们的愿望,买上几挂小鞭儿,我们仨个人,每天开始起早贪黑走遍了全村大街小巷。踢灰堆,爬墙头,眼睛不放过每一个角落里的,铝丝、铜线、铁弹、马掌钉、麻绳头、破鞋底、塑料布。尽管吃苦耐劳,累酸了腿,磨破了鞋,敢于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鼓舞着我们每个人,可物资匮乏的年代,在鸟都不拉屎,耗子哭着跑的穷地方淘金,仍是收效甚微。
这时,小山子提出个建议,我们去生产队。生产队里,有骡有马有车,那应该能捡到麻绳头,破铧犁之类我们需要的东西。结果一去我们发现,什么都没有,整个生产队的院子里,让饲养员的大扫把收拾的比脸都干净。没办法,我们只好重新制定方案,走出去,去别的堡子捡去。不管远近,潘家堡、黄旗堡、小黄旗堡、马家窝棚、蔡柏街、小莲花、张家村,周边所有的村落都是我们可以奋斗的目标。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老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十几天的努力,我们几个人还是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多多少少收获了一定的胜利成果。各种破烂,分开打理,到潘家堡公社采购站一卖,收到了一元九角钱。在我们眼里,这一元九角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回到村里代销店,我们一下子买了九挂小鞭,一个人三挂,花了一元八角,剩一毛钱我们买了糖球,大家兴高采烈,美在脸上,甜在心里。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代销店里,没有一挂鞭上有红有绿的小鞭,和粉色带花的钢鞭。尽管这样,我们还是非常非常的开心。
带着战利品,一路高歌回到家里,把小鞭放在炕席底下烙上,免得放的时候不爱响。又将其中的一挂拆开,准备单个放,这样能放得长远点,别一高兴一下子放完了,就傻眼了。正当我忙活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爸抱着一个包裹从外面进来,左手的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爸一边走,一边喊:快看啊,老大,老二来信儿了。你大哥寄来了包裹,你二哥寄来了一封信。三哥上工没在家,我跟四哥急忙与爸一起打开包裹。啊,大哥寄来的包裹里,是两件蓝色的新烫绒夹克衫,不用问这就是给我跟四哥买的,留开春换季时穿的衣服。另外还有一个漂亮的圆铁盒子,打开一看,是一盒子圆圆的上面印着精美图案的带小孔的精粉饼干。让人想象不到的是,夹克衫的袖子里,还有两袖筒子散装的大块的方块饼干。里面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贼新的红色新五元钱纸币。大哥的信里写着他向我们全家问候的暖暖洋洋的话语。二哥的信里,也夹着大团结十元钱,同样写着问候全家的最美最动情的话语。
好事一件接着一件,真的让我热血沸腾,心里美滋滋地拿起一大块饼干跑出去,舍不得吃,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就想让外面天天鼓捣小鞭儿的胖孩金荣子他们看。见我跑来,正好在墙角埋头鼓捣小鞭的胖孩问我吃啥呢?金荣子也好奇地围过来。我傲慢地仰头告诉他俩,吃饼干呢。心想,你们天天用小鞭让我眼热,今天我用饼干馋你们,一报还一报。他俩歪着脖子,惊奇地问我啥饼干,咋这么白,这么大的块?我告诉他们是洋饼干。什么叫洋饼干?洋饼干你们都不知道,那洋火你们知道不?洋油你们知道不,洋蜡你们知道不?如果不知道,那洋刀你们应该知道吧?两个机灵鬼马上说:洋刀谁不知道啊,不就是日本鬼子的东洋刀吗,这么说,你的饼干是外国的?那赶紧给我俩一块,让我们也尝尝。不给,除非你把你们的小鞭给我点。小鞭没有了,现在兜里就剩下几个了。几个也行,你们俩一人咬我一口饼干,然后一人给我两个小鞭。君无戏言,一手桃一手杏。胖孩递给我两个小鞭,先让他咬一口。金荣子又递过来两个小鞭,让他也咬一口。可这家伙下嘴太狠,咬到了我的手指。饼干掉在地上,我的手指头疼得钻心,气愤的不得不发火质问:我让你咬饼干,你为啥咬我的手?我不咬你手我咬哪,要想不让我咬你的手,你都把饼干多露出点来呀,你都露那么一点,还不够粘牙缝的呢。行行行,不跟你们说了,我一跺脚捡起饼干,只好自认倒霉。
天天数着指头的年终于盼到了。年三十的团圆饭还算丰盛,闷了半锅米饭,有生产队过年按每口人分配的三斤猪肉,有老爸在生产队做的豆腐,有四哥在西沙坑子跟人家打鱼的捡地几条沙咕了鱼,蒸的碗托儿,顿了一大锅带排骨、肉孜了、粉条、猪肺子的酸菜。三哥放两个爸前两天刚在集上买的二踢脚,我跟四哥放了一挂我用破烂换钱买的小鞭儿。之后,一家人就开始其乐融融地吃团圆饭了。
大年三十的夜是最迷人的,心里美,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跟几个院里的其他孩子们手举着自己用罐头瓶,磕头了制作的灯笼,在宽敞的大院子里嘻嘻哈哈地满院子飞奔。胖孩金荣子也提着跟我们一样的灯笼后面紧追。我们边跑,还不时掏出几个小鞭“啪啪”地放着玩。大人们时刻提醒着我们,离柴火垛远点,离柴火垛远点,可我们各个玩疯了,把大人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接财神,煮饺子,小鞭放得噼啪响,饺子煮得咕嘟嘟。送走以往的不快,迎接新一年的开局。一高兴我的小鞭放没有了,三哥四哥放起了爸买的二踢脚。叮,当!叮,当!声音划破夜空,响彻云霄。过了夜里十二点,接完神,我迷迷糊糊躺在炕柜旁睡着了。睡梦中,我好像看见了无数的鞭炮潮水般朝我涌过来,使我更清楚地看见了,那么多我想要的就是胖孩金荣子他们放的那种有红有绿的小鞭,还有那带着粉色花边的钢鞭。我开心地一把抓过去,可什么也没抓到。又一抓还是没抓到,我简直急得哭出声来。
爸惊讶地叫醒我,问我咋的了,我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哇的一声哭了。爸说大过年的不能哭,要哭就得哭一年,一年都不会顺当的。我憋住,再也不敢哭出声了。爸这时不知道从哪拿过来两挂拆了封的小鞭递到我眼前,小五你看这是啥?我一看不要紧,震惊得我半天没说出话,这不正是我最想要的有红有绿的花小鞭吗?爸说这是他去集上买二踢脚的时候特意给我买的花鞭,没敢给我拿出来,怕我一下子放没了,就故意给我留大年初一放的。我感动极了,爸真好,他最了解他的老儿子需要什么想什么啊。
大年初一的太阳刚刚升起,爸煮的饺子还没有出锅,我就到院子里放我最爱的花鞭了。我拿一根秫秸把小鞭绑在秫秸头上,用烟头点着,鞭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这鞭是我放的,我喜欢听这花鞭的声音,像听一首优美的歌一样的喜欢。它冲出我们的老宅,传向远方,同时,烟火味也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