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忘】爱上一条河(散文)
一
那年的冬,华灯初上,三角梅开得肆无忌惮,在冬夜里妖娆匍匐。琦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站于树下,朝我一笑,笑里蕴含着春阳的暖意,温暖了我寂寞的心。我们去不夜城吃陶乡涮涮锅,隔着朦胧的水汽,闻着食物的香气,耳边回荡着琦浑厚低沉的嗓音,内心倍感安稳、踏实。
三月,春风柔软,花香缠绵,琦带我来到了他的老家——岩溪镇,这是漳州一个古朴的小镇。我们品尝当地特色美食:套肠、炸五香、金线莲瘦肉汤;在清幽的巷子里漫步,看闽南风格的古厝,看猪在路上旁若无人地晃荡,听鸡鸣狗犬之声,最后穿过一条泥巴路,来到河边。
那是一条悠长的小河,浅水处可看到有鱼游来游去,水中的芦苇开得茂密而温柔。琦告诉我,这是龙津河,流入九龙江。河边略显荒芜,杂草与灌木占据河岸,河的不远处有一座高中。正是午后,周遭寂静,阳光泛着暖意,有一个老人在河边缓缓地洗衣,时光仿佛都被她洗得慢了下来。远处,一叶小舟划来。舟近了,不是小木舟,而是由汽车轮胎改装而成的舟。一个年轻男子站于舟上,气定神闲,朝河里洒了一张网,然后又撑着长长的竹竿往上游而去,留给我们一个清瘦的背影和一圈圈波纹。
看到龙津河,我想起了家乡的抚河。那是一条宽广的河,温顺又狂野,让我刻骨铭心。整个夏天,早晨我在河边洗衣;中午和小伙伴在河滩上堆沙子,玩腻了就沿着河边一直往下游走去;傍晚,和姐姐们在河里洗澡,严格地说是在水里玩,边玩边看夕阳,盼着夕阳不要掉落。每次待要上岸,才匆匆用毛巾在身上随便搓两把。有时会和伙伴们骑着自行车沿着河堤去十几里外的苏山寺,骑行在河堤上,抚河则一直在我们右前方悠悠流淌。那是一条带给我无限欢乐的河流。
而鄂南黄土村的那条小河,是我见过的最柔美的一条河。河滩开阔,河水清浅,水里散落着许多鹅卵石,潺潺之声不绝如缕。河上面的蓝天透亮,白云飘逸。河两边是菜地、稻田。河上的石拱桥古老而沧桑,村民在桥上来来去去。当村民牵牛过桥,牛会发出哞哞的叫声,与流水之声遥相呼应。夏天的傍晚,村里的老人喜欢坐在河滩的鹅卵石上,抽烟,咳嗽,凝望远处的大山,他们肤色黝黑,眼神深沉而凝重,仿佛要洞穿久远的岁月。秋天,女人爱在河滩上晒稻谷,晒干菜。冬天则在河滩上晒被子。河水始终安分守己,从不漫过河滩。
眼前的这条河让我感到亲切,让我打捞出年少的记忆和曾经的过往,捕捉到故乡的影子。
待再次回到岩溪,河边大为改观,增加了亭子、小广场、停车场。杂草销声匿迹,一片片整齐的草地和树木在河边纵横交错。沿河还修建了一条十多里长的健康步道。沿着步道走,可看到几个村庄、一片片菜地、玉米地、竹林、芦苇丛。河边变得漂亮了,全镇的人们都爱到河边来,静坐、钓鱼、玩耍、运动,从此河边不再清冷。对河岸的变化,河流不动声色,沉默是它的天性,也是它的智慧。
二
那时我和琦已结婚,开了一家店,较忙,回岩溪的日子屈指可数。只要回去,我们就会到河边走一走,看看河,闻闻河水湿润的气息,无比舒畅。
开店的日子有欢喜有烦恼。每日迎来送往,闻着汽油味,住在黑洞似的小屋子里,在六十年代的小厨房里做饭,我的心情不免压抑,脾气变得暴躁,有时像刺猬,会扎人。
于是生出一个梦想:到一个安静的小镇去住。那里的空气飘着花香。那里的人说话温和有礼。路是青石板铺就的,散发温润的光泽。房屋是青砖黑瓦的,土黄色的木门开关起来会吱呀地响。还有一条河,虽不浩荡,但很清澈。河边有杨柳、梨花、桃花。河里漂着小船,船上坐着眉眼秀气的船娘,会唱几首江南小曲。我住在一间临河的屋里,后院有石阶一直延伸到河边。很多年,这个梦想像影子一样缠绕着我,让我甜蜜又惆怅。
还经常会做梦,大多跟河流有关。
在梦中,我站在一条河里,河无边无际,不知来自哪里,又要流向何处。我被河水重重包裹,感受到水的柔软和跌宕。河对岸有绵延起伏的青山,山上有成片成片的树林。我拼命往对岸游去,梦里的我水性极好,像一条灵活的鱼,而现实中的我却不懂水性。游了很久,我怎么也游不到对岸。突然一条船驶来,船上无人,上了船,坐于船上,船顺着河水漂流而下,我一直盯着河对岸的山,心清目明。
梦里的河,似家乡的抚河,又似岩溪的龙津河。这两条河,在我的梦里不断重叠,搅动我的灵魂。
梦想与梦的存在宣示:我急切渴望摆脱目前的生活。梦想很璀璨,梦也很诗意,但是现实最真实,我无力改变什么,日子依旧波澜不惊地过。
开了十多年的店后,琦也身心俱疲。那些年,琦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奉献给了我们的店,那是我们生活唯一的支撑。那些年,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去看过电影,逛过公园。经过认真思考,我们决定把店转让。
店转让后,我们如释重负,打算回岩溪居住,休息一段时间。那时的岩溪,已非我初见的模样。古朴的房屋已被一栋栋现代化的小楼代替。路上的摩托车、小车增多,城市的味道凸显,小镇的风韵消减,安静被嘈杂吞噬,和梦想中的小镇隔着一段距离。但因为那条河,一切变得可以忍受。
在岩溪,我们另有住处,不必和公婆同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那段时间,我的心思变得清简,浪漫的情怀纷至沓来,触摸到曾经忽略的美和暖。
更为欣喜地是,口腹之欲不浅,能经常吃到土鸡土鸭、野生鱼,还有婆婆种的菜。最喜欢婆婆种的辣椒,对我构成致命的诱惑和吸引。婆婆本不吃辣椒,种辣椒完全是为了我。我是江西人,从小爱吃辣,无辣不欢。只是在岩溪,能吃辣的人少,所以在菜市场很难买到很辣的辣椒。婆婆得知,到处寻找辣椒种,终于在一个亲戚那里觅到一些。浇辣椒用的水是门前小沟里的水。琦说,沟水一直流向龙津河,在他小时候沟水还很清,有人会到沟边洗菜,洗衣,自从有了自来水后,无人再到沟边洗洗刷刷,人们便把污水倒入水沟里,致使沟水浑浊。
婆婆提不动一桶水,就和公公用扁担扛着水去菜地。当看到有几个辣椒成熟时,婆婆特别兴奋,赶紧摘下给我送来,说等到所有的辣椒成熟,晒干,够我吃一年,我不用操心没辣椒吃了。那天中午用辣椒烧豆腐,很香,很辣,不灼人,吃得我无比欢畅,对婆婆甚是感激。
三
每天黄昏,除非下雨,我们必定会去河边走走。
河上新建了一座桥,通往河的对岸。我从未去过河对岸,只知对岸有个村庄,不免好奇。
一个下午,我一个人跨过桥,走到河的对岸。沿着河边走,尽是土路,凹凸不平,两边的树木和杂草把河流遮挡。走了一小段,看到一个小工厂,门口堆着不少塑料袋和摩托车。有人从工厂出来,骑着摩托车疾驰而去,留下一片尘土,在空气里飘扬,呛人鼻息。走到这里,兴趣全无,悻悻而归,曾经的神秘感荡然无存。从此再未去过河对岸。
我们一般沿着河的下游走。经常会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双很长的黑色胶鞋走在河里,河水没过他的膝盖。男子往上游而去,逆流而行,走起来颇为费力,他却走得轻松自如,如履平地,想来已习以为常。男子在赶鱼,把鱼赶到洒好的网中。男子靠捕鱼为生,从年轻捕到中年,半生与河流密不可分。捕鱼,看似浪漫,实则艰辛,靠天吃饭,还需运气。男子多是下午捕鱼,第二天早上拿到菜市场门口去卖,价格略贵,但味道鲜美,岩溪人爱吃,经常供不应求。
又一个黄昏,经过一个叫姑山的村庄,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村口。那天天气较冷,女人穿得单薄,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她面前的地上铺了一张塑料袋,上面放了十几条罗非鱼,旁边有数人围观。我走过去,好奇瞧着那些鱼,鱼已咽气。女人告诉我,鱼是他家男人下午捕到的,刚死,还很新鲜,若要,便宜卖给我。我买了两条,做晚饭时煎来吃,很香,荡漾着河水的气息。
一次从河边返回时,天色已黑,月亮升起来了。那晚的月很圆,月光清亮,泻在河面上,河水也变得清亮,从没想到,月光下的河流如此的美。远山、草木、村庄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沉静、婉约。对岸有一抹亮光在摇曳,那是钓鱼的人。月光下的钓鱼人如打坐的高僧,进入到一种忘我的境界,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眼里、心里只有鱼。当然鱼不是他的终极目的,他看重的是过程。
有时我们还会去一个叫高濑村的地方。那个村离镇上有二里路,村口有一个放生池,池里养着很多小乌龟和金鱼,常有人拿着馒头和饼干去喂食。还有一个妈祖庙。妈祖,原名林默,莆田湄洲岛人,生于宋建隆元年,因救助海难于宋太宗雍熙四年九月初九逝世,又称天妃、天后、天上圣母、娘妈等,成为历代船工、海员、旅客、商人和渔民共同信奉的神祗。闽南人对妈祖甚是敬重,很多地方都建有妈祖庙。
穿过逼仄的田间小道,我们来到姑山脚下。走在石阶上,两边是浓密的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石阶上,或明或暗。姑山不高,我们很快登上山顶。山顶平坦,四周建有栏杆,上面有纪念妈祖的石碑,还有几个石凳可坐。
凭倚栏杆,岩溪镇尽收眼底。东边可看到婆婆的家,那是一栋简朴的旧房。公公一生勤勉,凭着努力在镇上购置了数套房子,却都让给了儿女们住,自己则一直住在旧房子里。若是天气好,公公婆婆每天下午四点左右会从家里走出,牵手穿过一段喧闹的马路,走到河边来散步。南边是龙津河,依偎着岩溪镇流过,河水被阳光照射,闪闪发亮。那个时刻,我感到龙津河虽离我有一段距离,但仿佛就在我身边。
凝望着河,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年轻的婆婆垂着两条麻花辫,脸颊和嘴唇红红的,挑着两桶衣服走在巷子里,后面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边走边在啃一根甘蔗。巷子两边是红砖红瓦的房屋,人家的门口坐着穿斜襟衣裳的老人和做针线活的中年女人,有少女在跳绳,少年在打陀螺。婆婆走到河边,河边密密都是洗衣的人,笑语不断。婆婆找到一个石块,蹲下,默默洗衣。小男孩在河边的草丛里钻来钻去,专心地追着一只蝴蝶。婆婆洗呀洗呀,把满头青丝洗成了白发,年轻变苍老,而河流却未变。
经过一年的休整,我们重回厦门,又找了一个店面,继续开店。新的店面宽敞、通透,二层楼。二楼有门可通小区,站于门前,可看小区中庭,中庭有三棵苍绿的树和两株芭蕉。此后日日进出,满目绿意,心情自是愉悦。从此我们心态变好,不再日日守着店,隔半个月会关店休息两天。那两天,多半去岩溪,只因一条河的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