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那边有座孤零零的房子，蜷缩在一棵老琼树下。早上麻雀像蜂群那样成团漫出，黄昏又像风卷残云般轰然而归。琼树上有个乌鸦窝，天色一暗乌鸦便会嘎嘎叫，挺瘆人的。
　　 房子三间两层，一层的墙由花岗岩块石砌成，黄色的。二层是泥墙，也是黄色的。阳光下，金光灿灿，犹如黄金屋。屋顶上的专瓦塌了，房子空着，里面长满了杂草，狗狗刺，还有一棵大桃树。春天的时候，桃花和狗狗刺花竞相开放，红艳艳白花花一片。桃子熟了，红彤彤地挂满枝头，天宫的蟠桃似的，煞是诱人，但从来无人涉足。怪不？
　　 不怪，因为那是马蹄欢的神仙居。马蹄欢生前曾留下狠话：他的神仙居，要活命的凡人概不可入，否则，必遭天谴！
　　 马蹄欢是石匠马老三的独生子。马老三手艺好，手上的錾子使唤得像巧妇的绣花针似的，会打石磨、石臼、石猪槽、石狮子，在青石上凿棵狗尾巴草亦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似乎只要淋上一桶水，那狗尾巴草就会开出牡丹花来，再滴点蜜，便是姹紫嫣红蜂飞蝶舞了。然而，美中总有不足，他是一个孤儿，长着一张大马脸，一条腿短了，是个跛子。马有四蹄，他缺了一蹄，便落了个马老三的绰号。
　　 马老三四十好几才婚娶，老婆是他大舅的哑巴女儿。马蹄欢在娘肚里就长得像匹野马，生产的时候极不乖巧，老是跟他娘扬蹄撒野。他娘经不住折腾，拼出一身冥汗将他生下，留下一滩糊涂涂的血，自个走了。埋了表妹，马老三给儿子取名，他从头到尾细细地把嘶鸣不止的儿子端详了三遍，大长脸，脑袋像马头，同样短了一只脚，百分之百像老子，百分之两百是纯种正果。有点小遗憾，但灵感来了，想起了一句美好的诗，他嫌七个字太长，便取了后三个，美名其曰：马蹄欢。
　　 马蹄欢十四岁那年，马老三拆了老屋盖新房，亲自用黄岩头砌了四面墙，石墙砌到一层，改捣泥墙，里间直竖木柱横架木梁。上栋梁那天，马老三不慎马失前蹄从屋顶坠下，便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留下马蹄欢和三间烂尾楼，找他的哑巴表妹去了。孤苦伶仃的马蹄欢在当地撒不了欢，遂跟村里的篾匠田狗到外省闯荡去。谁知这一去，竟如黄鹤一去不复返，杳无音讯。师傅田狗每年年底都会回家，却总是不见徒弟马蹄欢的影子。村人问田狗。田狗说，他们早就分手了，也不知他到底在哪里。
　　 于是，大家都说，马家绝种了。
　　
　　 二
　　 马蹄欢再度在村子里出现，是在三十年后。三十年，够漫长的，但不难辩认，他的特征太明显了。
　　 想不到的是，当初离家时，马蹄欢还是个卷口舌舔浓涕的凡间娒儿，还乡之日竟成了一个来自仙山洞府的活神仙。最早看到他的是村头的辣椒嫂。辣椒嫂正在门前的矮墙上掐紫苏，忽闻墙头外传来了一声“无量天尊”。她伸头一望，却见路下站着一个人，头戴一顶平冠的黑帽子，身穿一件紫色的大袍子，身上飘着两撮胡子，一撮长在下巴，一撮长在手中的一支大毛笔上，下巴上的毛是黑的，毛笔上的毛是白的。道士先生，你是哪的？以前我昨都没见过你？辣椒嫂说。来者说，无量天尊，我是马蹄欢呀，嫂子，你不认识我了？辣椒嫂朝他身上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是长着一张马脸，但仍不确定，便说，你走几步。他便走了几步。辣椒嫂信了，一条腿是短的，走起路来一步高一步低的，如果不是马蹄欢，难不成是马蹄莲？
　　 马蹄欢回来了，成仙的马蹄欢回来了！寂静的村庄顿时像一锅烧开的水沸腾了起来。一长串的娒儿跟在屁股后面看热闹，马蹄欢概不理睬，径自走到自家的门前。房子仍在，墙没塌，柱没斜，梁没断，屋顶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稻衦和芒草。走将进去，马蹄欢的眼珠就冒出了火苗子。一层六斗屋，三斗被猪牛羊占了，两斗成了灰铺，闲置的一斗全是绿。戳他娘的，是一些杂草杂树，墙边还长有一棵小桃树。屋外站满了人，马蹄欢强压住一腔怒火，挥挥拂尘说，无量天尊，此乃我家，里间之物，限各物主于天黑之前各回各的，不然，皆属马家所有！他说得很响，敲铜锣似的，有一股金属破空之声，在空中嗡嗡回荡，把屋后琼树上的一只乌鸦惊跑了。几天后，马蹄欢在村人的相助下，东借西凑的，正式入驻他从来没有住过的新屋。从此，这座房子就成了马蹄欢的“神仙居”。
　　 神仙居内只有一张竹床，一条粗花被，一条花毛巾，一个石水缸，一张凳头儿，一个“猫狸灶”，两双筷子三个碗，没有桌椅箱柜，更没有鸡鸭狗牛羊，就住着马蹄欢一匹“仙马”。灶间设在长草的那一斗，杂草被连根拔起，杂树被连根铲去。那棵小桃树，马蹄欢有些不舍，便留着。他是个善琢磨的人，想象着等桃树长大了，桃花就开了，桃花开了，弄不好就会给他带来桃花运，吃上满口流蜜的熟桃子。桃树长在墙边，上层的黄泥墙早就蹦了，晴天日头白晃晃地射进来，雨天雨水淅沥沥地飘进来，那桃树倒是长得快，次年春天便开出了红嘟嘟的花朵儿，六月便有了果子。桃子长在屋里，与仙人为伴，自是仙果，鸟雀不侵，娒儿不犯，任马蹄欢一人独享，美哉。只是孤家寡人，了然一个，桃花女只有在梦里才会现身，梦醒后心中的野火迟迟不熄，难眠哉！
　　 马蹄欢逢人便口吐仙言，张口闭口皆是无量天尊，说自己这些年是到梨山老母那里学法去了。梨山老母大家知道，不就是唱词人唱《征西》里所讲的那个樊梨花的师父吗？有人便质疑，说，梨山老母是唐朝人，咋的，还活着？他说，无量天尊，她老人家是谁？神仙呀，长生不老的，能不活着？你切莫再问，再问我也无可奉告，天机不可泄也。疑者说，你既然是去学法了，都会些啥法术呢？他合上双眼，说，无量天尊，我已讲过，无可奉告，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漏。
　　
　　 三
　　 神仙是万能的，马蹄欢除了会吃喝，会说仙语，却不会干仙活，很快就沦为了半仙。
　　 他挑不动粪桶插不了田，上山掘园，人家一日可掘千多藤，他背把锄头儿死里耷拉的顶多只能掘两三百藤，还顶不上一个半劳力。村长怜他，便叫他养牛，说他家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让给牛住吧，村里给钱的。马蹄欢说，无量天尊，不可不可，我姓马，你叫我与牛住在一起，我的神仙居岂不成了牛马窝了，不可不可，你若好心，就把我纳入低保吧。村长往脚跟连磕了三下烟筒端，说，马蹄欢，你就癫吧，你咋这么不识相呢？马蹄欢翻了翻眼球，当作浪荡的山风在耳边吹过，闭眼装睡。
　　 六月的天气，日头很毒。太阳把桃树的影子挪到屋角那边去了，马蹄欢睁开眼睛也把凳子移到了墙角。不知何时飞来了一只蝉，歇在桃枝上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恼人得很。但他一点也不感到烦躁，脑瓜里的脑汁像泉眼般涌动起来。
　　 他又在寻思了。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鸡。想到鸡，他的内心顿时莫名地激动了起来，仿佛有一道灵光像闪电般在脑袋划过，他瞬间就开了窍。前些年，他流落到江西鹰潭，活生生地被饿出了病，戳他娘的，小命差点就被阎罗王招走了。山穷水尽之际，是龙虎山的一个老道收留了他，老道死后，他又开始四处流浪。一日，他路过三清山下的一个村庄，遇到了一只神鸡。那神鸡会神机妙算，有娒儿失踪了，家人去求鸡，鸡朝东方喔喔一啼，父母果然在离家不远的东山树林里找到了被毒蛇咬伤的儿子。有人把套在脖子上的长命锁丢了，失主去求鸡，鸡朝西方喔喔一鸣，失主便在村西的田间里找到了遗失的传家宝。养鸡的是一个驼背的老太婆，因拥有一只神鸡，她发了。
　　 次日，马蹄欢离家出走了，几天后，他回来了，与此同时，神仙居里便出现了一只红冠白毛的大公鸡。此鸡非同凡响，早上飞到桃树上引颈一啼，咯咯喔！咯咯喔……声音甚是嘹亮，像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男高音，把全村的鸡声全都震没了。大家问此鸡是哪来的？马蹄欢说天机不可泄漏。开始，人们不以为然，不料时间仅仅过去半个月，一个爆炸性新闻几乎把村庄炸上了天。马蹄欢花十块钱去买体育彩票，中奖了！得了五千元啊！当晚，马蹄欢在辣椒嫂家中设宴请客，赴宴的都是村里的一班头面人物，一般人，哼哼，轮不到。
　　 是晚，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便长着翅膀飞遍了全村，不日，又传遍了十里八乡。说的是啥？乖乖！马蹄欢的神仙居出了一只神鸡！那神鸡会神机妙算，专算彩票的中彩号码，而且像小李飞刀一样，例无虚发，百发百中！
　　
　　 四
　　 往日冷冷清清的神仙居突然喧闹了起来，日日人来人往，前来求鸡讨彩的人趋之若鹜，络绎不绝。买彩票，成本低，一旦中奖，便是百万千万的，一夜爆富，谁不向往？
　　 刚开始，马蹄欢的神鸡是全天候对外开放的，但凡有人登门求鸡，只须交十元的彩头费，马蹄欢便会令神鸡站在桃树下的沙地上开算。基本套路是：马蹄欢往地上撒几粒五花米，神鸡就会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啄米，神鸡留下的爪迹，便是将会中奖的体彩号码了。那些狂草的号码谁也不认识，只有马蹄欢看得清是0123456789，反正是马蹄欢说是几？就是几。
　　 但是，结果并不灵验，中奖者寥寥无几，最高金额也过不了千，绝大多数皆是肉包子打狗，分文无收。有人说这是个骗局，马蹄欢是个大骗子。马蹄欢听了，呵呵一笑，煞有其事地对要讨个说法的张三说，你来求鸡之前可曾沐浴更衣？张三说没有呀？马蹄欢叹道，难怪，你心不诚，焉能中奖？次日，张三换洗一新重新来过，还是不中。马蹄欢说，你本月可曾有过床事？张三说有呀，咋的了？马蹄欢说，你从今日起须戒床第之欢一个月，一个月后再来，身体不纯焉能中奖？一个月后，张三还是没中奖，马蹄欢说，最近你可曾吃过肉和猪油？张三说有呀，难道想中奖要吃素不成？马蹄欢说，聪明，你说对了，可惜你聪明了慢一步，过几天你再来吧……
　　 有人说马蹄欢是骗人的鬼，鬼肠鬼肺鬼心眼，简直就是鬼迷心窍。他听了，直冷笑，在心里道，鬼才迷不了人的心窍呢，能把心窍迷住的，是人心，是那些一心只想发横财的人。他是个一直在琢磨的人，过了一段日子，他把全天候开放改了，改为定时限量对外营业，规定神鸡每天只能在下午时间接待十人，彩头费提价了，每人每次一百元，一律不打折。有彩客是从千里之外慕名前来的，说马大仙你就开开恩吧，令神鸡加次班，我愿意出加班费。马蹄欢铁面无私，甚是讲原则，说，欲进我神仙居的门，是须预约的，事先没预约的，天王老子来了也白搭，你先预约吧，具体时间等我电话通知。来者一听，乖乖，生意如此火爆，八成这神鸡真的是很神，便说，马大仙，你尽量把我的时间往前排，我是从外地来的，时间不能待得太长。马蹄欢说，这个可以有，不过费用要再加五十元。来者说，五十怎够，我加一百。
　　 打从神仙居有了神鸡，马蹄欢便吃上了香，喝上了辣，经常也到镇上的按摩店里吃吃“鸡”，日子过得赛神仙。然居安须思危，每到夜里，他就会提心吊胆，总是担心会有该死的夜猫子来偷袭他的鸡，如果鸡没了，他该咋活啊！某夜，他从落暗琢磨到天明，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手持拂尘，掠把胡子，向外界郑重声明说，无量天尊，我的神仙居乃神护之所，除了我和神鸡以外，凡人概不可入，想活命的切记，否则，必遭天谴！这毒咒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直起鸡皮疙瘩。于是，若未得到马蹄欢的同意，村人从不敢擅自入神仙居一步。
　　
　　 四
　　 那是一个春暧花开的日子，人们惊奇地发现，神仙居的公鸡突然不打鸣了，也不见马蹄欢出来接客。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大家想进去看看，却又怕马蹄欢的毒咒，无人敢入。直到一个星期过去，村长终于熬不住了，他是有土地公公保佑的，便壮着胆子打开了神仙居的门。一入内，他便捂着鼻子跑了出来，张口便哇哇地吐。人们被惊得口瞪目呆——那只神鸡神秘地失踪了！马蹄欢死了！就躺在那棵桃树下。树上桃花开得很艳，树下的人死得很惨，没有任何伤口，但尸体发臭了，黑水流了一地。
　　 两年后，马蹄欢的神仙居又长满了杂草杂树，狗狗刺藤居然还爬出了墙头。尽管那棵桃树尚在，每年春天都会开花，但在乡亲们的眼里，它不再是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