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娥婶(散文)
奎叔娶娥婶的那天,村子里炸开了锅,大人小孩都放下自己的活计,迫不急待地等在村口,好像娥婶是嫁给我们村子所有人的。从太阳升起等到太阳开始偏西,有人才远远望见车头带着红花的自行车队,让久等的焦急瞬间化成了欢呼,特别是懵懂无知的小孩,老远地跑去,然后又追着自行车的背影边跑边喊:“新娘子来了,快看新娘子了……”此时,娥婶坐在自行车后坐固定的红毯子上,头被红盖头遮得严严的,我们看不清她的容貌,当然,更不能看到她的表情。就这样,娥婶便让一辆自行车,更换了她的所有身份以及余生。
初见娥婶,是她婚后不久出外劳动时。她的个子应该在一米六五以上,一头乌发被整齐地梳成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眉毛很浓,一双含情的大眼睛会说话似的,带着少女的娇羞,面目清秀,轮廓分明,因为自身的条件,加之穿着得体,走在人群中,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特别是笑起来,更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温暖。用村子里的话来说,“真是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娥婶的娘家住在半山坡,自然条件比不得我们塬上,虽说两家都在务农,在大多数人眼里,似乎奎叔占些地域优势,才能找得娥婶如此俊美之人。
娥婶刚嫁进那会,伺候公婆,耕种锄收,样样拿手。然而,带着封建守旧思想的婆婆总喜欢端起架子,摆布娥婶,最难熬的便是娥婶的孩子出生不久,婆婆总是时不时找娥婶的茬,日子过得实在恼心,迫不得已,产后恢复不久的娥婶硬是拉上奎叔,两个人不舍昼夜地挖出几眼窑洞,自起锅灶,至此正式成为我们的邻居。
娥婶新修的窑洞,刚好在我们老屋的右侧,依山而建,背东向西,院东凿有三眼窑洞,院西依俯埂崖,似像土坑,又不全是,穿过崖下四五米的弯洞,便会豁然开朗,和我们家院子外面融为一体。这样的窑洞,仅凭铁锨,镢头,架子车和人力,半年多完成,不得不说是个奇迹。一锨一锨,端起的是泥土,带来的是希望,一车一车,倒掉的是屈辱,带来的是安稳。终于,在娥婶的坚持下,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刚搬进那会儿,娥婶家总是少这缺那的,但娥婶不会轻易张口,只有当奶奶或母亲发现了,能借的借,能给的给,慢慢地,娥婶的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娥婶生下二儿子后,这个堂弟没人带不说,身上总是起红疹,一会儿好一会儿起脓包,看遍了附近的医生,都没有起色,因为见着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况且家境不许,总是没到过大医院。今天自己采些草药,明天又要些人家泡的蛇酒,如此反复擦洗,断断续续地熬过几年后,堂弟的病才慢慢好了。按理来说,娥婶有了属于自己的新家,有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还有脾性柔和的奎叔,日子总会向着幸福的方向前进,但生活有时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娥婶生了两个儿子后,因为当时计划生育政策特别紧张,就是二儿子也是偷着来到这个世界的,然后就匆匆做了绝育手术,但她特别喜欢女孩。后来在人家的介绍下,她抱来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孩子天生眼睛长得有毛病,一只还有点模糊的视力,另外一只几乎看不见,可娥婶总是相信,只要有钱,带孩子去大点医院肯定可以治好,抱着这样的决心,娥婶和奎叔一边打工挣钱,一边四处求医。老实说,娥婶对这个毫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孩子比自己的儿子看得重,从穿着和吃饭上就能看得出。不知不觉,孩子长到七八岁,到该上学的年纪了,但因为眼睛的问题,终究被耽搁着。西安大医院的医生说过,眼睛能治好的几率只占一半,并且做手术的过程风险很大,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最终,娥婶选择相信了医生,把打工积攒下来的钱全押在女儿身上,只要女儿健康,她吃什么苦都愿意。然而,老天还是缺少应有的责任心,让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终究倒在了手术台上,为此,娥婶痛苦和内疚了好几年,一旦说起,总是伤心地不停掉泪。总以为,如果没有手术,至少孩子还可以活着,但谁又能留住如果呢?
犹记得,娥婶那时的日子不怎么好过,家里还有青黄不接的光景。为此,奶奶总是会拿自家节余出来点黑面去接济,我们不仅是邻居,更像是亲人。那时侯,家家都养牛,这牛因为劳动,都是喂养的,可是田地就种出来的粮食除过上交公购粮外,自家人吃一年都觉得紧张,那有多余的田地来种草。于是,下山割草便成了经常,我作为家中老大,又是最佳人选。所以,娥婶带我下山割草持续了好几年,近的山坡没草了,便会跑去很远的山沟。手割破了,娥婶得帮忙包扎,饿了渴了,娥婶带着,草割好了,娥婶帮我捆扎,再托起让我背好,她才弄自己的。一次,我们钻进了一个茂密的树林,林荫敝日,草嫩苔鲜,喜不自胜,挥刀忙揽,不久便成大捆。当我们边说边笑地背着草顺着羊肠小道往上攀爬时,天突然像裂了个口子,大雨哗哗地倒了下来,背上的草见水像山一样重,脚下的窝台也不听使唤,混着泥水淹过了脚面,即使手拼命拽着旁边的草根,也似乎毫无作用。着急之下,娥婶让我赶快丟掉草捆,我实在舍不下还在挣扎,无奈之中,她先丟掉自己的草捆,然后硬拽开我的绳子,草顺着崖坡混着泥水滚下山沟去了。娥婶用手使劲拽着我顺着窝台爬上了崖边,我们娘俩自然成了落汤鸡,但总比让混水卷走好得多,这一次有惊无险的遭遇,多亏了娥婶。
娥婶的两个儿子可以自食其力时,家中土地也不多,娥婶一个人务弄起来轻而易举,农忙时,奎叔赶回来帮忙,其它闲余时间,奎叔一直出外打工。犹记得,他当时在西安一炒货厂上班,每次回家过年时,总会带回许多花生和瓜子,从不忘给我们分一些。那时娥婶家,一直充满着欢声笑语,虽然平日里,娥婶一个人料理着家中的一切,但日子至少有个奔头。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转,娥婶也在我们搬走不久后,住进了他们的新房子,塬大坳平,四面畅通,眼界开阔,房子也是一砖到顶,不是多么气派,但也住着宽敞明亮。
后来两个儿子各自成家,而且踏实肯干,让娥婶着实开心了几年。慢慢地,奎叔不再去外地打工,选择了附近的一处工厂上班,一则可以照顾娥婶和家,二则还可以在家吃饭。本来以为这样安稳的日子可以继续到老,可不幸和意外有时伤人到始料不及,连一句道别和叮嘱都不给机会。奎叔一次中午饭后在去上班的途中,不幸遭遇车祸,人还未送到医院就走了,只剩下伤心欲绝的娥婶。可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不能复生,即使有再多的痛苦,活着就得逼着自己往前走。
奎叔走了,剩下娥婶一个人在家,堂弟不放心,商议着接娥婶去西安,一则可以带带孙子解解闷,二则可以相互有个照应。可顾家的娥婶已习惯了农村的寂静,对于城市的喧闹无法适应,总想着回来,好在当时母亲也在西安,她们是年轻时的伙伴,老了还能在他乡做个依靠,就不再那么折腾。儿子们都孝顺,周末有时间还带上娥婶散散心,看看西安周边的风景。谁都以为,遭遇这么多灾难的娥婶终于迎来了生活的转机,也可以在大城市里享受几年生活,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一生命运多舛的娥婶最后又患上了癌症,纵使儿子们为了减轻她的痛苦,买来了呼吸机,也未能留住不到六十岁的生命。
我最后一次见到娥婶时,是在一七年的五一节放假期间,当时她还在西安,白天黑夜的疼痛已让她消瘦了很多,两个大眼珠像要迸出来,浑身无力,总想躺着,见我们去了,硬是支撑着坐起来,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她想回老家,她的那块地种麦,那块地种玉米,门前还能种菜……我明白她没有了以后,只是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安心养病。再后来,就是听到电话那头母亲的哭声,她告诉我,娥婶去了,我懂得,她们年轻时是一起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姐妹,本以为,老了还可以互相安慰,没想到,一个转身,又成了永别。
娥婶走了,我无能为力,只能用自己浅薄的文字,留住她的曾经,留住些她来过这个世界的足迹。她真的是一只蛾,平凡而又渺小,卑微而又努力,一生都在为生活打拼。其实,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不过,有时比较幸运而已!最后,娥婶飞向了那个没有痛苦、没有别离、没有疾病的地方,我们不也最终落得一个土馒头罢了,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