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年事琐忆(散文)
再穷困的家,也有一个值得炫耀的年。儿时的年,在时光里酝酿成味,在味蕾上驻留,泛在我的心中不去。
一
小时候,我总是盼望着过年,总嫌日子像负重爬行的蜗牛,任凭怎么渴盼,它就是不管不顾,缓慢爬行。
我对于过年的记忆,是从小年打扫卫生开始的。
我家的房子是新盖的,还来不及安装楼板,就搬进去住了。檩条与檩条之间相隔差不多有一米多宽,人在上面行走,很是危险。当妈妈拿着长把扫帚准备去三楼清扫时,爸爸会接过妈妈手中的扫帚,说声“我去扫”。
爸爸拿来梯子,爬上二楼的谷仓顶部,双手抓着三楼的檩条,双脚一缩,来个引体向上,非常帅气地就站在了三楼的檩条之上。他两脚分开,各踏一木,仰着头,举着扫帚来回扫着墙壁、房梁、屋瓦,每扫完一节,脚就向前挪一步,爸爸扫得很仔细,每个转角,每个瓦缝都不会放过。而妈妈就一直仰着头注视着爸爸。看得出,妈妈在担心爸爸,毕竟三楼到一楼有十多米高。三楼的爸爸停下手中的活,低下头冲着我们喊:“走开,有灰。”“有灰也不能你自己玩……”妈妈呛了爸爸一句,爸爸没有憋着笑,“噗嗤”一声,吓得我们仰首去看。或许爸爸是做了什么鬼脸,我们没有看见,妈妈接着说:“老了,腿脚不行,嘴巴行!”我突然觉得这是父母“打情骂俏”的方式,不想再干扰他们。
爸爸平时不怎么说话,给我的感觉是冷峻的。这次,当爸爸从妈妈手中接过扫帚时,当他冲着我们喊话时,我读出了爸爸眼中的柔情和对家人的关爱。父母很少对话,打扫卫生,是他们说话最多的时候,我发现,他们要说个话,一定要有个载体,特别是在劳动中,他们说话很有味。
在我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小年扫尘,寄托了一种除旧布新,迎祥纳福的美好愿望。我的爸爸不信鬼神,只信晶莹的汗水和勤劳的双手。他对“年”有着虔诚与敬畏之心,这个山一样的男人深爱着自己的家庭和家人。
太阳偏西了,我望着整齐洁净的家里,觉得爸爸的面孔没有之前的冷峻,望着妈妈如花的笑脸,总感觉今天的阳光仿佛特别明媚,我的心里流淌着满满的幸福感,那是一种超越年味的幸福。
有些细节,不必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可以定格为镜头,一直藏在一个人的心中,我们一家人年前忙并快乐着,是这个镜头的主题。父母影响了我,结婚以后,我也喜欢收拾家务,老公经常说我就是个“无事忙”,我知道,这是对我勤快的赞美。
二
那时,我是很快乐的,记得我是从小年开始就每天哼唱着“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的童谣,步入大年三十。有一份向往就感觉快乐,快乐就如此简单。
大年三十,给我的感觉是忙碌、热闹、喜庆。对于小孩子来讲,玩的“节目”很多,男孩放花炮,炸牛粪,惊猪羊……女孩收集美丽的鸡毛,制作毽子,跳房子……但我很少离开家,我喜欢围着爸爸妈妈转,我喜欢一家人围炉吃饭的感觉。那时才不怕吃胖了,现在,我都觉得那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啊。
满桌的菜,冒着热气,我和弟弟已经坐在了桌旁。爸爸从厨房提来温好的酒,正要往碗里斟,突然止住了,冲着厨房喊,你还在忙啥呢?妈妈听见了,解下身上的围裙答着,来了。这是我们的家规,这些规矩,是一种礼仪,一直到成年人,我们还是传承着。
桌面上除了丰富的饭菜,还摆出了一家人用的酒杯和调羹,这样的仪式感,平时是没有的。爸爸端着酒壶,为一家人斟上酒,当斟到我时,我疑惑地望着爸爸。爸爸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言细语地说:“喝点吧,孩子。”我心中的感觉很复杂,有委屈、有温暖,还有受宠若惊。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爸爸是冷峻的,是从来不娇我的,今天却宠着我喝酒。有泪在我眼里打转。我们很少和父母表达爱,父母也不会把个“爱”字挂在嘴上,但我们却感受到的是浓浓的爱意,这就是中国家庭的带着温度的爱。
爸爸用剪刀把桌上的整鸡剪成块状,习惯性地把鸡脯肉盛开,放在了身后的条案上,那是拜年时孝敬外公外婆的。有时,外婆又会偷偷地送回到我家厨柜里,她心疼着我家。爸爸夹着鸡腿,放进了我和弟弟的碗里,妈妈在旁边说着要我们多吃点的话。
我和弟弟欢快地啃着鸡腿,吃着红烧肉、米粉肉,偶尔也像模像样地呡一口酒。我每呡一下,要皱一下眉,伸出舌头“啊”一声。两个弟弟见我这般模样,故装气定神闲地喝着酒,把身旁的爸爸妈妈都逗乐了。爸爸会摸着我们的头,再为我们姐弟几个夹上鱼,夹上肉,眼睛里充满从未有过的柔情。
我和两个弟弟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
在妈妈收拾碗筷时,我发现鸡、鸭、鱼、肉,除了我和弟弟吃动了,爸妈几乎没动筷子,只有旁边的那碗萝卜丝和青菜的碗是空的。
我一直以为爸妈不爱吃荦菜。在我慢慢长大的日子里,我渐浙明白,不是爸爸妈妈不爱吃荦菜,而是我家的物质条件并不富裕,看似满桌的好菜,他们却想着留下招待正月的来客。那时,在我内心深处,已经隐隐懂得心疼父母亲,懂得人情冷暖。
现在回想,那时我家如此艰难,但是,爸爸妈妈并没有给我和弟弟留下贫困的阴影,而是给我们带来“富足”和温暖的感觉。有很多人会以为温暖的背后一定是富足的生活,其实不然,真正的温暖,是在苦难中生成的,这种感觉像一笔厚重的财富存在生命的银行中,将影响着人的一生,无论何时忆起,都觉得生命是灿烂的。
妈妈老了,回忆我们小时候的事儿,说,再穷也不能在孩子面前喊,要努力让孩子幸福。妈妈是说给我听的,当然现在的日子非以前可比,吃不饱穿不暖,成为过去时,但我还是想给孩子们说说日子艰难的往事,希望他们记住过去,珍惜眼前。
三
我的家乡还没有拉线光电,谈不上听广播,看电视,但年夜饭后的生活并不枯燥乏味。
妈妈收拾好碗筷,有着更重要的“节目”上演。妈妈找出各种食材,制作各种吃食。这些,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能围观或者参与,比吃还欢天喜地。甚至,我们舍不得吃,就当作玩具,玩得也好开心。其实,不用太隆重,一份好心情,是因一家人在一起的自然获得。
我最难忘的是结谷苞。“谷苞”是爆米花。“结谷苞”就是把爆米花用麦芽糖和白砂糖粘合在一起,然后切成三指长宽厚的块状。这种吃食,又甜、又香、又脆,现在回想,依然唇齿留香。
厨房里早已点染了两盏煤油灯。一盏放在灶台上,一盏放在方桌上。平时,我家厨房点一盏灯,妈妈还要把灯蕊拧短些。今晚,对于我家来讲,完全是现代人口中所说“开party”,这无疑是一种奢侈。爸爸在灶膛里架起了大火,火苗从灶眼里探出,跳着欢快的舞。顿时,整个厨房有了蓬荜生辉的感觉,我的眼睛有了异样的光芒,让我有了想舞一曲的冲动。
妈妈站在灶台边把麦芽糖和白砂糖按比例加一起,放在锅里融化。我和弟弟上窜下跳,一会抓一把谷苞塞进嘴里,一会儿围着灶台看新鲜。妈妈有时会用筷子叼些糖放进我和弟弟的嘴里,糖的甜味在我们的嘴里瞬间漫延,我们有种掉进蜜罐里的幸福感。
当糖全部融化了,妈妈把谷苞倒入,用锅铲快速地来回搅拌,当谷苞周身都沾上了糖,妈妈又快速将其铲出,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簸箕和豆腐架子里。妈妈铲完,爸爸迅速盖上一块大油布,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来回按压。站在旁边的我看着眼馋,也伸出小手偷偷按两下。我生怕爸爸会把我叫开。因为我听妈妈说过,结谷苞时,要趁热,速度要快,摁压力气要大,这样结出的谷苞才紧,下刀切时不易松散。我伸出小手去摁压,无疑会影响爸爸施展手脚。可爸爸并没有呵斥我,而是说:“闺女,脱鞋,上来。”我犹豫着,以为爸爸是开玩笑。没想到爸爸一把抱住我,为我脱了鞋,把我放在了谷苞上。隔着一层布的谷苞,柔软、温热,脚踩在上面,有一种被按摩的感觉,舒服极了。
那时,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两个弟弟看见了,也要脱鞋上来,爸爸笑了,妈妈笑了,我们全家人都笑了,空气中洋溢着甜蜜、幸福的味道。
四
如果说把过年比作一部连续剧,那大年初一拜年,定是剧中的主题与高潮。
我家与外婆家相隔只有几十米,站在我家走廊就能望见外婆家。按平时,我想去拔腿就走,可大年初一不行,妈妈交待过,初一早晨不可乱说话,不可乱窜门。我只好按捺住性子,等着在厨房忙活的妈妈的一声令下,可我的心已经飞到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很疼爱我,每年都会给我压岁钱。虽然只是五元钱,但在那个年代,相当于是一笔巨款。那张钱币,崭崭新,拿在手上一抖,“咯咯”响。看得出,那是外公外婆有意攒下来的。他们用一张红纸,小心翼翼地包着,并用饭粒封着口子。我想,他们给我的不只是红包,而是深深的爱意,满满的祝福与祈祷。
我拿着外公外婆给得红包,与满村庄的小伙伴炫耀。小伙伴投来了羡慕的目光,我的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外公外婆离开我很多年了,但他们为我留下了别样的温暖,他们的音容笑貌将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一生美好的回忆。
妈妈终于忙完了,打扮一新,从厨柜里取出鸡脯肉、白糖、红枣、桂园,妈妈分别用草纸包好,用麻线扎紧,然后用饭粒在包裹上各贴一张红纸。一家人高高兴兴去外婆家拜年了。
现在看来,妈妈给外婆家准备的“拜年礼”并不丰盛。但从心意上已经超出了物质以外的内容,那是虔诚与爱的流露。妈妈这种做法,我看在眼里,也一直影响着我,在我今后的人生路上,不管对待人或事,都有着一颗真诚与爱的心。
去村庄拜年,也是一件令人终生难忘的事。想想现在没有了这样的习俗了,倒是在心中感到了一丝丝的遗憾。
不管走到哪一家,主人都会以一朵迎春花的姿势,站在门口迎接,互道祝福。男人忙着递烟、端茶,而女人忙着往小孩的口袋里塞各种吃食。他们唯恐热情不够,冷淡了前来的人,淳朴的邻里之情,没有半点做作,只有热心相待。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刚拜完两家的年,可我所有的口袋都已塞的满满当当,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了。
当我来到下一家拜年,我表示拒绝不收了,已经走出好远了,可双凤奶奶用筲箕装着吃食追出来,嘴里喊着“等一下,等一下”,苏仔娘也端着茶盘追出来,张华妈也端着吃食追出来……她们拉住我,解开我脖子上的围巾,把吃食一股脑儿地倒入,然后交叉扎住围巾的四个角,形成一个大包裹挂在了我的手腕上……她们满嘴说着祝福的话,满脸挂着花儿般的笑容,满眼蓄满着善意。
我的故乡人,那时的他们并不富裕,可他们却有着一颗纯朴的心,给我的人生镀上了永不褪却的温暖色。
时间荏苒,眨眼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又过年了,我仍愿沉浸在儿时的年味里,咂摸着年的滋味,再来给当下的年添一些厚重,感觉有意思,就是过年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