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甜蜜的瑶岭(散文)
一
瑶岭是一条红枫古道,在城底。到了城底,才知道城底不在城市底下,而是瑶岭脚下的一个远村。
这里的地形,像一个狭长的“凹”字,两边是连绵起伏的山,中间的那条阔缝里,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曲溪。溯溪而上,地势一路走高,同时走高的还有两岸的村庄和田地。沿着文平公路往里走,一直走到底,便见前面有一座更高更大的青山犹如横断山般隔断了去路。山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的总是斗不过活的。人们在山脚挖了一个隧道,曰:瑶岭隧道。隧道这边,即城底,属文成;隧道那边,叫烧坑,属平阳。
瑶岭如龙,是贴着隧道右侧的山壁蜿蜒盘旋至山顶的,全程约五里长。公路未开通之前,瑶岭是文平两县人民互相来往的必经之路。为了便于行走和挡暑避雨,有人在路上铺了石板,植了红枫,久而久之,它便成了一条石径寒山、霜叶红花的红枫古道了。据说,瑶岭的风景独好,遗憾的是大偏远了,自从通了公路,这里除偶有樵夫和山麂、石鸡、松鼠的影子出现,人迹罕至,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一个久雨乍晴的春日,我妻小丽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不要老是闷在家里了,今天跟大姐她们到彩秀家玩去,同时去爬一爬瑶岭,彩秀是你的同学,她反复交代,叫你一定要去的。是的,彩秀是我的高中同学,依稀记得她当年长得柳眉杏眼,腮红颈白,春风杨柳似的,四十多年没见了,怪想念的,我欣然前往。
二
到了瑶岭,才发现今年的春天居然来得这么早。
正月里,这一带老是在下冷雨,前几天还刚落了一场罕见的春雪,想不到,积雪刚刚融去,全世界的色彩便全汇集到这里来了。抬望眼,山上山下,崖边水畔,庭前屋后,树木葱茏如烟,山花烂漫似霞,桃李芬芳争艳,老青新绿,老枝新花,老舍新宅,老溪新流,还有那“仓庚喈喈,采繁祁祁”和“秩秩斯干”,构成了一幅迷人的早春山居图。
在隧道口右侧的空地停好车,穿过柏油公路,向左拐过一座粉墙黛瓦的洋房,沿着一条石级向上走十几步,三间对比强烈的房子便映入了眼帘。两间是旧的,两层高,斑驳的石墙木梁,斑驳的板壁门窗,斑驳的灰瓦屋檐,二层的瓦檐背上孤独地竖着一只斑驳的饭甑,一层的空隙处垒满了劈好的柴爿,柴爿叠得很齐整,横看直看都像是一陡墙。另一间是新的,四层高,外墙贴有彩色的瓷砖,不锈钢的门,铅合金框镶玻璃的窗,走将进去,白墙红地,地上铺着桃色的花岗岩。旧的,长满了从前的故事;新的,洒满了今日的阳光,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彩秀满脸笑容地站在门口,像一朵成熟的向日葵热情地把我们迎进了她的新屋里。一见面,她便无限感慨,说我留给她的记忆一直就是一棵小树,想不到现在已经长得这么高,成为一棵大树了,要是在街上遇到真的会认不出来了。我在心里暗叹,树确实长高了,可惜是枝枯叶黄了,遍体鳞伤的,嘴上却说,是呀是呀,彼此彼此。彩秀比我年长,应该有六十出头了吧。她卷着染了黄的头发,着一袭紫色的休闲装,挺时髦的;五官依然清秀,脸庞白多红少,挺秀气的,整个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又彩又秀。然而,在握手的瞬间,我吃了一惊。她的手极为粗糙,掌心长满了老茧,握着她的手,是握在一条青树枝上的感觉,有许些温度,但更多的是硬度。
漫漶的时光静静地在她的眼角下流啊流啊,冲刷出了一道道浅浅而又充满沧桑的沟壑;山中的岁月在她的手心上走啊走啊,凝结出了一个个厚实而又充满艰辛的痕结。那些皱纹和老茧告诉我,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容易。
彩秀的娘家在山外的旁岸村,是双桂乡的乡政府所在地,可谓是生长于繁华闹市。十五岁,她父亲就将她许配给城底人了。城底,名字很大气,其实那里是大山之底,是全乡最山边的一个自然村。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俏姑娘,又有文化,嫁到哪不好,为何要嫁到这瑶岭脚下来呢?我大为不解。开始我也是不同意的,她哈哈笑道,后来我同意了,一切都是我爸做的主。她父亲说,城底那地方头枕着瑶岭,面临着桂水,有田有地,有柴有水,嫁到那就一辈子不愁没柴烧,没水喝,没饭吃。她父亲还说,她未来的地家爷是村里的老支书,膝下仅一个独生子,人勤快,会做木,嫁给他,一粒米一把草都是自己的,这样的人家你就是打着一百个灯笼去找,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了。于是,彩秀高中一毕业就嫁到瑶岭去了,而且嫁妆甚是排场,人家嫁囡,彩棉都是两三条,她多了一倍,六条。
彩秀与我说起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笑。上午的阳光透过湛蓝的天空映照在她的身上,是那样的澄澈,祥和,温暖。她总是在那笑着,不停地笑着,一副如花儿开放般幸福的模样。
三
到了瑶岭,才明白这里的天空是流蜜的。
嗡嗡嗡!噏嗡嗡!彩秀的房子前面,有一个长长的院子。矮矮的院墙上,有一棵桃树开花了,不见绿叶,光秃秃的枝条上,缀满了红嘟嘟的花朵儿。然而,吸引我眼眸的,不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是飞舞在空中的那一片喧阗的嗡嗡声。
是蜜蜂。矮墙上,摆着一长溜四方形的木制蜂桶,一个挨着一个,从墙的这边一直绵延至墙的那边。每个蜂桶上,都印有一行红字:文成县瑶秀农场。蜂桶上空,有好多蜂群在飞舞,像一团团彩云朵,飘浮在青空之上。蜂们欢快地扇动着翅膀,在芬芳的空气中徘徊,仿佛这透明的苍穹下隐藏着一片金色的油菜花海,它们正似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在采蜜。我站在蜂群下面仰头望,老是担心会突然落下一阵蜜雨来,淋湿了,人就成了一个蜜人,惹得蜂们不去采花,而来采我。
很快,我便发现了一个人,他正站在离我不远的蜂桶前忙碌个不停。他是在割蜂蜜吗?我走了过去。他中等身材,不瘦不胖,穿着一身迷彩服,左手拿着一把板刷,右手拿着一把小刮刀,在给蜂桶清理卫生。他低着头,弯着腰,打开蜂桶,取出蜂板,先把污物刮掉,再用板刷刷净,然后又把蜂板置入蜂桶里,神情十分专注。发觉我来了,他遂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看清了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养蜂人过着追花逐蜜的日子,他们常年与鲜花为伴,却很少与阳光为伍,干活的时候,他们总是把脸藏在帽纱里。
彼此一相视,我们便漫淡了起来。他叫瑶,是彩秀的丈夫。难怪了,那蜂桶上印着“瑶秀农场”,原来是夫妻档。
他告诉我,老早他是个木匠,后来一直待在家里种田,四年前乡里搞脱贫攻坚,号召群众因地制宜,发展多种经营,他夫妻俩便创办了家庭农场,主要是养蜂,这蜂桶就是他自个做的。我问他这蜂种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共有几桶蜂?他说,蜂种是买来的,开始仅买了两桶,后来分成四桶,再后来分成八桶,如此这般四年下来,现在的规模是一百二十桶。我问他养蜂苦不苦?他告诉我,瑶岭山高林密,野绿土沃,山上山下的山花、树花、果花和菜花四季不败,是一个天然的大蜜场,因而他养蜂是不须到外地去追赶花期的,就放在自家的院前屋后散养,很轻松的。我问他的蜂蜜质量如何?他说,我是个老实人,凭良心养蜂,打下的蜂蜜不掺一丝杂质,价格每斤卖一百五十元。我问他今年可有割下了蜂蜜?他说,前段时间雨水多,蜂都窝在桶里,还没呢,接下去随着春暧花开,就有了。说着,他拿出一块蜂板让我看,上面歇满了蜂,沾有一层白里泛黄的蜜,薄薄的。我问他今年预计收入可达多少?他沉吟片刻说,今年估计可以收一千斤左右的蜂蜜,十几万吧,反正养蜂的效益比种田好。
说话间,忽见蜂桶里的蜜蜂倾巢而出,空中的嗡嗡声骤然嘈杂了起来。他抬头一望,大叫一声不好!我问咋了?他说蜂想要分家了。说着,他便跑到屋边,提来一只水桶,往里捣蜂蜜,洒蜜诱蜂。他神色慌张地对我说,我得把那些蜜蜂抓紧诱回来,否则它们就飞跑了。
四
到了瑶岭,才知道这里的日子比蜜甜。
日临中天,我们开始吃午餐。这是一顿别有风味的午餐,既丰盛,又有特色。
菜是一道接着一道上的,满满地摆了一桌,山珍为主,海味为辅。说实话,对那些虾呀,蟹呀,鱼呀,我兴致索然,而那些山珍干菜,却吊足了我的胃口。刀豆干,芋茎干,苋菜干,洋芋干……这些干菜都是乡愁的味道,久违了,不禁勾起了我童年的记忆。其中有一道菜,是瑶岭的特色美食,叫“伍箬刺煨猪脚蹄”,成为了大家的最爱。这是我首次尝到这道菜,开始还有点犹豫,岂料仅尝了一口筷子就停不下来了。伍箬刺,是一种野生植物,长得有点像五加皮,树根的皮可食,有祛风除湿的功效。用伍箬刺煨的猪脚,一点也不油腻,又香又甜,刺根皮是鲜甜的,猪脚是鲜甜的,汤汁也是鲜甜的,我连吃了两大块肉,又喝了两碗头的汤方觉过瘾,大快朵颐。不仅如此,桌上的每道菜,几乎都是蜜甜的,我怀疑是彩秀往菜里加了蜂蜜。她说,除了那一盆放汤的白银豆外,其他菜她没有放一点蜂蜜,全是自然甜。
我听了,愕然。啊!甜蜜的瑶岭。
诱好蜂,瑶入了席。彼时,他已去了帽罩,我看清了他的脸,是一个眉清目秀的汉子,一点也不显老,看上去要比彩秀年轻。彩秀一直在厨房忙着,大家唤她,她就是不上桌,说还有好多“粗货”没烧呢。席间,我们一边喝着糯米酒,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肉。很奇怪,瑶的筷子从不去夹肉夹鱼。大家说,阿瑶,你咋不吃肉吃鱼?是什么情况?彩秀说,他是个勤力人,一切都好,就是身体很容易闪伤。大家说,他天天劳动干活,不吃鱼肉当然会容易闪伤。瑶说,我跟彩秀吃素吃惯了,嘴里沾不了荦和腥。彩秀柔柔地白了他一眼,哧哧道,大家别听他瞎说,这个老实大伯,平时就只知道省,我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你就别再那么省了,他就是放不开,总是把好东西留给我,我正在吃素减肥,这不是害我吗?瑶听了,脸上顿时泛了红,嘟哝道,我真的不吃荦呀。彩秀喝道,我叫你再也别省了,你给我吃肉,别让我的老同学们误以为是我虐待了你!这时我们明白了瑶平时对彩秀的好,彩秀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啊!便起哄道,瑶,吃!必须吃!瑶吃了一块肉,一副很无奈的表情,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去瑶岭之前,我一直担心彩秀过得不好。到了瑶岭,我彻底释怀了,生活在瑶岭的老同学,日子过得比蜜还甜。
午饭后,本来大家说好是去爬瑶岭的。彩秀的菜好酒好,我喝高了,只得跟瑶岭说再见。离开瑶岭的时候,我望着那蓝蓝的天,青青的山,绿绿的水,灼灼的花,嗡嗡的蜂,心里无限感慨:瑶岭的山水是甜的,蜂蜜是甜的,空气是甜的,阳光是甜的,而比蜜还甜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