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忆山东兄弟(散文)
一
我在学瓦工之初,便认识了王玉宝。那时候,我师父在外地承包建设一座养鸡场,十几栋鸡舍一个挨着一个,就像一群鸡挤作一团,需要大量的人力才能完成。瓦工是在家就召集齐整的,力工却要在当地解决。力工不比瓦工,肯出力的人哪里都有,只要价钱合适。王玉宝便是这个时候,来到我们建筑队的。
王玉宝不是当地人,他的家远在山东,当地有个远房亲戚,他是扑奔这么一层关系而来的。他的个子不算太高,干巴瘦的身材,却是黑乎乎的,像个铁蛋子一样结实。他推起小推车,一溜小跑,虎虎生风,谁都觉得他就像一阵风。我师父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看他这样推车,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
他平时很少说话,不说话是不说话,一双眼睛可是会说话。我师父这样评价他,他这个人,两个眼珠像两个溜溜球,转得太快了,这个人不简单。师父是个走南闯北的人,阅人无数会对人世间有自己的读解。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透过这扇窗,便可以看清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这种读解却不容易做到。
王玉宝推车的速度快,常常把自己的那份工作干完后,便站在我师父的身后观摩。他背着手,聚精会神,好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一个瓦工的砌砖和抹灰,有着自己的固定方式,这种方式会被归纳为统一的路数,而展现出来。举手投足间,门外汉是看不懂的,只有入门的人,才会懂得这门技艺,真的是一门艺术。
被人这样去观赏,对于师父来讲,已经习以为常。身上聚焦欣赏的目光,会让他很享受,既然技艺也是一门艺术,欣赏往往是一种沟通,是一种交流,在这样的过程中,技艺才能上升到为人崇拜的境地,才能日臻完美,登峰造极。
我在学习这门技艺之初,便把苦累当成了一个障碍。登峰造极与开门启蒙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常常会把那一点点希望都抛弃掉。我和王玉宝差不多一样,都对力工没有兴趣,都想在这方面有所突破。转过年,我晋升为学徒工,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直接晋升为技工。
他足够亮眼,却把我们的眼睛都亮瞎了!他凭什么上升的这么快?
二
王玉宝申请晋级技工,是有备而来,绝不是痴心妄想。当我们怀疑他是不是在发烧说胡话时,他什么都没有说,把我们领到了他家。
他从山东来,寄居在岳父的家里,一栋房,东西屋,很不方便。他在岳父家的东侧,接出一间房来,有四十多平米的样子。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完完全全是他的手艺。
谁也不会想到,他是边去给我们那里当力工,边模仿着盖自己的房子。一块砖的摆放,从别人的手里,到自己的手里,其实感觉是一样的,只是这种感觉是否真的传输到了你的手上的问题?我想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瓦工的技艺往往也是一种感觉,手腕与手臂是有记忆的,所拿捏到的力度,完全可以印刻在全身心之中,只要掌握到这门技术,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你改行干了什么,只要拿起瓦工的工具,便可把身上的技艺,完全展现出来。
那时候,我还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已经靠这种感觉建了一座房子。此时,人家坐上了火箭升空,我只能如一只蜗牛慢慢爬行。我们里里外外地观看,是带着挑剔的目光去看的,包括我师父在内,没有任何的异议。我师父只是说了一句:“一点都没糊弄!”就算是考察结束,王玉宝便以技工的身份上工了。
我和王玉宝的关系很微妙,虽然不是师兄弟,却隐隐约约有这么一层关系。尽管谁都不把这层关系挑明,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我们之间有着一股相互吸引的力,让我俩的关系非常的密切。因此,我便顺理成章地知道了许多有关他的事情,包括他的身世。
他有兄弟三人,他是老大。他之所以来闯关东,也是事出无奈。山东老家有两间祖屋,几亩薄地,却要分成三人份。让他难受的是,兄弟三人竟然为此反目成仇,让他觉得生活无望。他被逼出家门,独自一人闯来东北。
王玉宝是八十年代来东北的,那时,老家的生活还很是穷困呢,他想着一个人出来讨生活,好歹还带出来一张嘴,多少会给家里省下一些。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九十年代,山东老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开放搞活,让沿海的城市率先发展起来,并带动了全省的经济。他的老家也发展起来,都慢慢地过上了好日子。
我能看出他心中的那份渴望,故乡始终都装在心中,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只是他不便表露出来,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他来东北有些年头了,干过很多事情,也出过很多的力气,就像只没头的苍蝇,东撞一头,西撞一头,瞎忙一气,什么都没有捞到。一个人仅仅有勤劳还不够,还需要有善于思考的头脑。他进入到我们这个建筑团队,有他的目的,发觉到自己的商机就在其中。
他在老家的时候,是有些瓦工的底子的。他只干了一年的力工,就能把我师父的手艺偷学到手,那得需要怎样的天分和悟性?他精力旺盛,精神抖擞,有一股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劲头。白天上班,晚上挑灯夜战,当然,有岳父一家人甘心当他的力工,也成就了一个大技工的诞生。
三
往后的日子里,让人瞠目的是,他不只是大技工那么简单,竟然还当上了包工头。我师父的岁数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慢慢地退出了瓦工行业,他却不失时机地顶了上来。
谁都不会想到,这么一个野路子蹚过来的小子,仅仅依靠偷学来的技艺,能成了气候。短短的几年里,他的变化巨大。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他雇佣,去给他干工程。都说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善于把握机会,机会从身边经过,一把牢牢地抓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跟他去干工程,几乎什么都干。从住房到仓房,再从鸡窝狗窝到坟墓发楦,只要有需要就去干。发楦是一种瓦工的技术活儿,用砖砌成一个圆形或者半圆形的拱,从而让这个拱达到一种力度。拱楦的力量是很大的,通常在我们的生活中常见,比如说石桥的拱,以及门窗上的拱。我初次干这个活儿,还是跟王玉宝学的,当时就是在窗口上发楦。他用卷尺把宽度量好,然后,计算好多少块砖,便顺畅地排列好砖的次序。
我们这里时兴坟墓发楦,说起来比窗口发楦还简单呢。我跟他干工程,感觉他的亲和力非同寻常,甚至比我师父还要好。师父不会干坟墓发楦的活儿,这种活儿过于低下,与他的声名显赫是不相符的。
也许是王玉宝的起点低,也没有显赫的名声,他便从低处开始干起,慢慢地得到了人家的信任,才一步步走到了高处。对于他来说,一切的活计,都没有可以推辞的理由,只要人们需要,就是商机,就是活计,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什么活儿都能扛起来,在我们这样的山区来说,似乎更适合,也就让他的生意红红火火,手里的订单不断,也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挣到了许多钱。
很快,他有了一辆车,二手的皮卡。这种车可以拉着所需要的建筑材料,说走就走,很实用。他那天去长春,本来他找我去,是一个关系户介绍的工程,他去看看。我有事,不能脱身,他只好一个人去了。
不知道怎么,他脑袋一热,竟然开车回了老家。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车是二手的,技术也是二手的,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他老婆给我打电话时,他已经给拉了回来,是遗体。
我问他老婆,不是去长春吗?怎么又去了山东呢?他老婆也说不大清楚,只是说他来了个电话,很兴奋的样子,他说他可以回家了。
他怎么会兴奋了呢?故乡在他的心中已经给焐熟了,焐烂了,他却不能踏上回去的路。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更具有诱惑力,故乡是他心里的痛,也是他不能挥去的情结。过了长春,故乡好像更近了一些,是这样吗?
突然间延伸了行车的长度,他不能拒绝故乡的召唤。只是,他定格在回家的路上。一个人如果真的有灵魂,我不敢想象,这个不安的灵魂始终徘徊在故乡的边缘,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哀呢?
他就留在东北了,永远都不能回去故乡了。他的坟墓发楦是由我操作的,我们这里的坟墓发楦,都是一些有钱有面的人物,给他的坟墓修得这么好,是对他辛劳一生的奖赏,另外,也想他能安稳下一颗心,静下心来好好歇一歇。
我一边干活,一边想着与他在一起的生活片段。他总是匆匆忙忙,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但愿他能明白,也能理顺时间,在世界的那边,毕竟是清闲的,不必再为时间紧迫而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