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有登上过曾经朝夕相处的机车了。2021年仲秋之际，我登上了一趟开往陕南的电力货运机车。铁路是刚建成的新线，机车是现代化的机车。尽管一路上映入眼帘的，不乏山清水秀的诱人风光，但我却无心领略。强烈吸引我的，是面前这台高度现代化的机车。整洁、宽敞、明亮的驾驶室里，操纵台上是令我惊奇而又神秘的仪表和显示屏，似一个个能表情达意的眼睛，把机车的各种状态及铁道线路状况表露无遗。透过正前方的荧光屏，即将通过线路上的弯道、坡度、信号机的显示状态、司机的操纵情况、列车的运行位置等都一目了然。要不是迎面飞速而来的桥梁、隧道的提醒，荧屏上如五线谱般跃动的图谱，让人真有在千里之外遥控列车奔驰的错觉……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感受着这真正称得上“风驰电掣”的新时代列车，参加铁路工作30多年、有过跑车生涯的我恍若隔世，感慨万千。过去那种艰苦之中有快乐、紧张之中有遐想、疲累之中有豪情的跑车生活，仍然历历在目、永难忘怀。
　　 30多年前，当我成为一名机车乘务员的时候，在铁道线上奔跑的大部分还是蒸汽机车。第一次见到这个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从身边驶过，它那足有一人多高的巨大车轮敲击着钢轨，发出有节奏的轰响，脚下的大地如地震般摇撼颤动，我感到震撼、敬畏、惊奇。看着车库内一台台在云蒸雾绕中静卧的蒸汽机车，高大、笨重、粗犷，没有任何色彩和情调可言，很难让人把它们与“风驰电掣”“奔驰如飞”联系起来。
　　 以学员的身份第一次出乘，是参加铁路工作四个月后的一天。我满怀着当一名火车司机的自豪与新奇，跟着司炉开始紧张地学习润煤、给油、焚火等基本技能。等机车整备完毕，我们一班四人就驾驶着机车出库了。没有想到刚出库，还没有领略到牵引列车奔驰的新鲜感，却意外地领教了铁路安全的重要与严酷。
　　 我们的机车出库后，直接来到了西安站的最西端，在一处线路上等待信号去挂开往铜川的569次客车。当时副司机坐在右边负责瞭望机后的矮型信号，由于漏看了一个信号机，把给别人开放的信号误认成是给我们开放的，造成我们的机车险些与某次正在进站的客车车体相撞的事故。
　　 我跑车生涯中的这第一趟车，最终是在提心吊胆、惶恐不安中跑完的。我的师傅们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故而写了检查，受到了处理。因为我是学员，又是第一次上车，免于追究责任，被调到了别的车组。但这件事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让我在以后的跑车生涯中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和大意。
　　
　　 二
　　 经过三个月的跟班实习，我终于单独承担起了司炉的工作，开始正式成为了一名“离地三尺活神仙”的机车乘务员。我们机组担当的线路算是最为艰苦的线路之一，大多运的都是煤炭。由于近一半路程都是长大坡道，每趟车几乎要烧掉十三、四吨煤，那都是我和副司机一锹一锹投进炉膛里的。所以每到终点，我累得几乎连擦车的力气都没有了。到了公寓有时连澡也懒得洗，饭也懒得吃，倒头便睡。有一次退勤是下午两点多钟，我洗完澡、吃过饭，到房间倒头便睡，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竟然睡了二十多个小时。这恐怕是我今生持续睡觉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干蒸汽机车乘务员苦、累、脏，被人说成“远看就像掏炭的，近看就像要饭的，一问原来是机务段的”。我没有考证过这顺口溜何时、由何人所编，但它却极为准确地描绘出了机车乘务员的形象。从出乘到退乘，在车上接触的就是三样东西：煤、水、油。它们如同机车的精、气、神，缺一不可。因此，一趟车跑下来，我们大都满脸煤黑、全身油污。那形象看起来，的确和挖煤的没有什么区别。说乘务员像要饭的，恐怕就是因为每个人出乘、退乘都提着一个现在已经很少能够看到的竹篮。这竹篮看上去简陋、土气，有些与火车司机的身份极不相称，但它却几乎装着一个乘务员的全部家当，检车锤、手电筒、饭盒、换洗的衣物、手帐、报表等等。
　　 记得我跑车时所用的竹篮，还是师傅利用休班时间，领着我专门坐了两站车，到紧靠咸铜线的一个县城农贸市场买的。机车乘务员跑车用竹篮的历史，到了80年代后期才慢慢结束。
　　 跑车时间长了，苦累脏对于乘务员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最难熬的是生活的单调乏味。司机、副司机加上司炉三个人，被圈定在狭小、灰暗、布满各种管路的司机室里，开始大家还多少有一些新鲜话题，时间久了便无话可说，最后就只剩下通过车站时例行的呼唤应答了。于是，就剩下看沿途春夏秋冬不同变换的风景，看行人。到了夜晚，列车运行在黑茫茫的原野，坐在瞭望窗后面，只能看到大地上稀疏的灯光和机车大灯照在钢轨上的那一方天地。那时，人就极容易犯困打瞌睡，只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条线路跑上一、两年，即使看风景也有看腻的时候，铁道及铁道两旁的一景一物像背诵了千百遍的诗文图画，早已烂熟于心，有时闭上眼睛，凭感觉就能知道列车运行到了什么地方。
　　 我最大的兴趣是在夜晚长大下坡道时，看身后蜿蜒的列车。列车制动摩擦出的火花在身后绵延几百米，如火龙般壮观，加上在沟壑山峁间回荡的列车飞驰的轰鸣，死气沉沉的山野顿时有了生机，使我体会到做一名火车司机的伟大与自豪。
　　 当然，几年的跑车生涯，最使我难忘的还是发生在身边的一些人和事。它们既没有什么传奇色彩，也缺乏浪漫情调，但始终像刚直、坚实的钢轨，清晰地闪烁在我的心灵原野。
　　
　　 三
　　 我当司炉不久，便开始包车了，我被分配在司机长班。司机长姓虞，人长得瘦小精悍、不苟言笑，但心底和善，平时对我们这些伙计和蔼可亲、关怀备至。
　　 一次，我们担当解货运输任务，车从铜川南站开出后不久，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时值冬天，我坐在副司机座位上望着列车前方，迎面的寒风吹得我半个身子冰冷。当车通过第一个车站时，我向后瞭望，发现机车后部第一辆货车上有两个人影忽隐忽现。我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虞师傅。
　　 车到站停下后，虞师傅让副司机去后部看看，副司机回来报告说扒车的是两个女娃。虞师傅一时起了恻隐之心，说：“这两个女娃可能是私自逃学跑出来的，天这么冷，让她们呆到机车煤水车上吧。要不一会儿甩车，将娃们放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多不安全啊！”
　　 我和副司机尽管觉得有些不妥，但想着他说得也没有错，就招呼着两个女娃上了后边的煤水车。然后我们开始调车作业，甩甩挂挂忙乎了半个多小时。
　　 准备开车时，虞师傅到了煤水车厢，看到两个女孩瑟缩在潮湿的煤堆里，冻得脸色青紫，心里感到不是滋味。于是，他没和我们商量，就将她们请进了驾驶室。看着两个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那怯生生的样子，尽管我觉得她们遇到了虞师傅这样的好人，算是三生有幸了，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不说机车上带闲杂人员是违反纪律的，她们的到来，让本来就狭小的司机室变得更小了，使我烧起火来碍手碍脚。我尽管心里有气，但想着如果就此将她们赶下车，未免有点太残忍了。
　　 两个女孩在温暖的司机室逐渐恢复了活力，由怯生变得好奇，话也多了起来。虞师傅猜得不错，她们的确是还在上学的中学生。据她们说，是偷着跑出来到西安找亲戚的，因为没有钱就只好扒货车。
　　 我们的列车到达西安时，是早晨五点多。退勤后，虞师傅不顾一路上的劳累，又用了半天的时间帮助两位女娃找到了她们的亲戚，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里。
　　 这件事不知怎么最后被段上知道了，虞师傅因此而被扣罚了三个月的奖金。但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事，也没有见过他有丝毫的抱怨，依然如常地跑着他的车。
　　 在我六、七年的跑车生涯中,我看到许多像虞师傅这样一生都在单调、紧张、苦累的跑车岁月中，不断把自己的青春、爱恨、向往甚至责任抒写在两条钢轨上的人。他们性格刚强、粗犷、严谨而善良，甚至与时代的变革和社会的变迁难以合拍。从虞师傅身上，我发现铁路工人所从事的事业，让他们失去了许多在常人眼里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东西，比如节日亲友团圆的温馨、携妻带子游园的乐趣……但这样的铁路工人的确是中国建设发展的脊梁。
　　 正是这一切，让我经历了对铁路由陌生、排斥、困惑到熟悉、融入、挚爱的心路转变历程。
　　 新时代的列车，正在以新的形象、新的速度飞速猛进。看着衣冠整洁、英气勃发的年轻司机和他的同伴操纵着现代化的货运机车，我的心里既感到怅然若失，又激动异常。怅然的是我和我的师傅们没有赶上这好时代，激动的是前方的风景美丽、辉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