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信但凡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都会拥有一段攀崖爬树摘野果的经历。
　　 我的故乡处在江南山区的一个小盆地里，四周的山野一年四季山花不败，野果不断。什么桑枣、葛公（覆盘子）、彬旭（胡颓子）、刺端（金樱子）、桯梨（猕猴桃）、索树子、鸡爪梨、山馒头等，只要是叫得出口的，应有尽有。那些一串串、一簇簇或红或紫或黄的野果儿，是我儿时梦里的星星和斑斓的童话。年少的时候，我亲切地将它们称之为山星星。在众多的野果中，一种既不是水果又不是野果的果子，给我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多少年过去了，它依然像一颗颗亮丽的星星，镶嵌在我记忆的天空中光芒四射，熠熠生辉。
　　 那种果子，叫山茶桃。
　　 记得那是临近端午的一日，我找豺狗玩。他住在路廊槛尾，房子沿街临水，视线很开阔，水那边就是锦绣的田地和彩色的群山了。他盘坐在美人靠上，目光很少去看水，老是盯着隔岸看。隔岸有一溜桃树，七八棵李树，还有一簇簇丛生在墙坎上的葛公。那是一片迷人的海，吱吱喳喳的鸟儿，不时地在果树的头顶忽聚忽散，是一副渔人撒网捕鱼的作派。豺狗闲的时候，一个人可以坐在美人靠上看半天，他一直默默地看着那些树和那些鸟，看累了，就掏出弹弓嗖的一声朝隔岸射出一颗小石子，盘旋在树顶上的云朵便会在霎那间轰然散去，剩下那些树和挂在枝头的果们与他调皮地笑。这时，他就会露出一颗大虎牙，得意地跟着笑。
　　 山里的孩子，心头总是惦记着山上的那些果子。这个季节，桃子、李子、柚子、柿子、雪梨还是青涩的，山塆里的桑枣早已下了树，长在田头园角和土坎上的葛公倒是成熟了，但往往人又争不过鸟。人是陆军，而鸟是空军，有着先天的空中优势，姹紫嫣红的，大多都成了它们的战利品，留下的些许残红余香，屡经孩子们的扫荡亦是荡然无存。没有野果的日子，叫我们这些山猴子咋活啊！
　　 大地和植物是无限慷慨的，而人和动物却是极度自私的，前者奉献得最多，总也满足不了后者无尽的贪婪和欲望。
　　 在山村，我们每夜都头枕着满天的星星入眠。星星在村庄的上空无声无息地旋转，我们在瓦房的窝里有滋有味地做梦。梦醒了，发现星星永远挂在天上，是摘不下来当果子吃的，于是，我们只能到山上去寻觅那些山星星。山星星是可以摘下来的，也是可以充饥的。山星星吃多了，小鸟会成为凤凰，女孩会变成月亮，男孩自然就会长成太阳。于是，贫困的山村就诞生了许多寻找山星星的高手。
　　 豹狗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与我同姓，同住一座老屋，但不是土生土长的舟浦人。他长我三岁，老家在丰垟岙底，八岁那年过继给老屋的光棍——他的舅舅老蒙头当儿子。老蒙头是个乐天派的“无所谓”，就所谓个传宗接代的。给他当儿子，好处多得足可以让人的头发蒙，最大的好处就是任你自由飞翔，洗不洗脸无所谓，换不换衣无所谓，读不读书也无所谓，你想咋的就咋的，你爱干嘛就干嘛，反正他把你当鸟养。一句话，鸟儿啊，你飞吧，风里雨里，你想飞就尽情地飞吧！
　　 因此，豺狗就不须天天背着书包上学堂，一天到晚像豺狗一样到山上与山林树木、飞禽走兽、野花野果为伍。日子一久，他便成了一个比豺狗还野性的山里通。他知道哪一条垅的青蛙最多，泥鳅最肥；他知道哪一条的溪里有几只蟹，有几条红鲤鱼；他知道哪一片坡的葛公红了，杨梅紫了；他知道哪一爿山的野果快熟了，蜂窝可割蜜了……
　　 他，是一个当仁不让的山星星的主人。
　　
　　 二
　　 那一年，我七岁，豺狗十岁。
　　 那时的他，身子像早春的树芽还未长开，头发乱蓬蓬的，刺猬般耸着，脸脖上白少黑多，上嘴唇至鼻孔下印有两条专供鼻涕行走的浅黄色的路痕，一双大眼显得格外晶亮。他全身赤着，仅穿一条长及膝盖的花裤衩，任黑黝黝的肌肉暴露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沐浴，将下巴托在美人靠的靠栏上，犹如一条出洞的泥鳅傻乎乎地观望着外面的世界。谁能想到呢，在之后不久，就是这个野孩子，他扔掉了手中的木弹弓，拿起了铁錾子和铁鎯头，仅仅过了短短的八个春秋，就长成了一个猿臂蜂腰的麦色大汉，成为了一个会砌马头墙打石狮子的大石匠。
　　 这一切的功劳，全得归结于那些山星星。他吃了太多的山星星，于是身体一直在蹿着长，两蹿三蹿，就长成一个阳光大男孩了。
　　 那天下午，他正在蠢蠢欲蹿，一看到我，便将目光从隔岸转到了我的身上。未等我开口，他就朝我直摇头，头摇得很快，把挂在鼻下的两条蚯蚓都摇斜了。我感到很失望。平时，每次找他，他都是朝我点头的，他一点头，就意味着他又摘到山果了，只要他摘到山果了，我就可以解馋了。怎么可以向我摇头呢？你难道不知我的肚子正饿得慌吗？我捂着咕噜叫的肚子，也无奈地朝他摇头。上午我到山上寻了很久，没有摘到一个红葛公。他说。我说那就算了，我去做作业了。他说，你先别走，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说哪呀？他说，去我老家的山。
　　 他嗖地跳下美人靠走到屋里，眨眼间便出来，手上拎着一只篓。是一只小竹篓，篾青编的，阔口，窄脖，大肚子，有些年月了，颜色由青黄转成了灰色。那是他的万能篓，每次上山下地，豺狗都拎着那只篓，出门时篓里是空的，回家时总是满的，他像魔术师似的，往往能在篓里不时地变出泥鳅、田螺、鲤鱼、溪蟹和各种果子来，一看到那只篓，我就兴奋。今天我带你去摘一种你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涉过了门前的溪，他说。我问是什么？他朝我眨一眨眼，说，山茶桃，你吃过吗？我立马跟着眨巴一下眼睛说，什么？山茶桃？我只晓得山茶树上开山茶花，结山茶籽，从没见过山茶树上会结桃子，你骗人的吧。他说，骗不骗人，到时你就知道了。
　　 走过长草的阡，经过开花的陌，翻过一座矮矮的山，跨过一个蓝色的水库，面前出现了一座小山岗。这座小山岗，叫岙底山，颜色很绿，很翠，很青，青得发黑。山那边，有一个小小村落，就是豺狗的原来的老家丰垟岙底。这里，以前我从没来过。山上全是树，而且是清一色的山茶树，我站在水库的大坝上抬头望，只能看见金黄色的树杆和绿油油的树叶，并不见有红彤彤的桃子。意外的惊喜是，水库边的狗狗刺花旁长有好几丛色彩特别红艳的葛公。我伸手便欲摘，豺狗见了，一把拽住我，说，别摘！我说咋的了？这么好的葛公，为何不摘？他说，这不是葛公，是哑口葛公，有毒，人吃了会变成哑口人的。我吓了一跳，细一瞧，果然，这哑口葛公和葛公虽然长得神似，但的确有区别，葛公是长在带刺的荆条上的，而这哑口葛公则是长在矮草上的。
　　 山茶桃呢？
　　 在山茶树上呀。
　　 我怎么没看到？
　　 你得爬到树上去找呀！
　　 显然，豺狗对这座山非常熟悉，他说着，便爬上了山，身影很快便隐入了无边的绿色里。
　　 岙底山的这些山茶树，年纪都已经很老了，棵棵都有碗口粗，树皮仿佛涂了金，黄溜溜的，光滑得很，树杆长到半人高，便分杈了，不难爬。我爬到一棵三杈的山茶树上找山茶桃。我在黛青的枝叶间找啊找啊，找到了一片又一片绿绿的叶子，找到了一簇又一簇青青的山茶果，找到了一缕又一缕白白的阳光，找到了一股又一股透明的山风，就是找不到豺狗所说的山茶桃。我又爬上另一棵树，站在树上找啊找啊，找到了几只在树上爬行的蚂蚁，找到了几只在树梢嗡嗡叫的野蜂，找到了几只在叶隙里蹁跹的花蝴蝶，找到了一朵被山风吹来的杜鹃花……
　　 我耐着性子瞪大眼睛不停地找啊找啊，脑海里老是浮现出一个美丽的幻影：就在那不经意间，一个拳头般大的果子蓦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形若天庭的蟠桃，红红的，粉粉的，像一只灯笼挂在青翠欲滴的枝头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比星星还炫美，比星星还诱人，咬一口，蜜汁四溢，人顿时就醉了。
　　 然而，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我梦想的山茶桃。
　　
　　 三
　　 豺狗一到山上，便融入了山，成树成叶成草都由他自己说了算，不见了。
　　 我接连爬了三棵树，仍然找不到一个山茶桃，而汗水却是来找我了，它们像一眼眼暗泉一样，从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喷涌出来，额头汗流如注，淌到嘴边，咸的。我暗叹，寻找山茶桃，比到天上摘星星还难还累。树根边有一丛杂草，我掠一把汗，一屁股坐在草丛里，欲歇息片刻。刚一坐下，便觉不对劲，低头一看，我的头立马就大了，妈耶！屁股下居然趴着一条草花蛇！我哇地惊叫一声，像弹簧一样蹦到一旁。我怯怯地看着草丛，万幸的是，那蛇没有追我，径自趴在那里睡觉。待惊飞的魂魄重新回归，我壮着胆子定目一望，原来是虚惊了一场。
　　 那不是蛇，蛇早就走了，把脱下的衣裳放在了草丛上。这山上有蛇！我害怕了，便大叫，豺狗！豺狗！哎！怎么了？摘到山茶桃了吗？豺狗回应道。我循着声音立马跑了过去。他就待在距我不远的左手边，那里是一个荒芜了的山园，山园的中央长着一棵又高又大且枝叶特别茂盛的山茶树。我来到树下，开始看不见他，直到他把脑袋从树叶间伸出来了才看见人。
　　 摘到山茶桃了吗？
　　 没有。我说。
　　 那你叫什么？
　　 这里有蛇，我看到了蛇壳。
　　 真是个胆小鬼，看到蛇壳有啥大惊小怪的。
　　 你找到山茶桃了吗？
　　 当然。
　　 我怎么找不到？它长得啥样子？
　　 山茶桃，样子当然长得像桃子。他像一只猴子，蹲在树丫上，低头对我说，我告诉你，找山茶桃，你得到那些长在土厚地猛并且枝繁叶茂的树上去找，其他的是长不出山茶桃的。还有，这山茶树上不仅有山茶桃，而且还有山茶片，山茶片的样子与山茶叶相似，它的颜色是白的，你得小心仔细才能找到。
　　 原来是这样。我很想叫豺狗扔一个山茶桃先让我看看尝尝，但细一想还是没说。既然豺狗能找到，我肯定也能找到，我寻思着。
　　 有了豺狗的指点，我的信心再度足了起来。我爬上一棵长在坎脚边的大山茶，这棵树，长势极好，叶子墨墨的，油油的，发亮发光的。我将赤足踏在树杈上，左手牢牢地抓住头顶的枝条，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雷达一样往树上扫瞄，连一片叶子也不放过。寻了一枝又一枝，终于，奇迹出现了，有两只酷似桃子的果子，竟然藏在密不透风的碧叶间，恰似两颗悬在暗夜中的星星般正在向我点头笑呢。彼时，我高兴极了，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遇到了一座炉火熊熊的小木屋，激动得连续发出三声大笑，差点就从树上跌了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摘下，像星星一样将它们捧在手心反复端详。啊！它们是那么的可爱，白白的，嫩嫩的，又是红红的，白里透着红，红里泛着白，表皮覆雪含霜，像撒有一层薄薄的冰糖粉。咬一口，发现里面是空心的，味道甜甜的，浓浓的甜里又含着一丝淡淡的酸涩，细一回味，淡淡的酸涩里又透着浓浓的甜。这是一种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于我这个吃惯了山星星的人而言，亦称得上是甜蜜的传奇和意外的惊喜，真是太美妙了。
　　 夕阳西下，我与豺狗转回家。
　　 天空流霞如染，地上花开似锦。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路嘻哈个不停，一路咀嚼个不停。我们仿佛不是在吃山茶桃，而是在吃天上的霞，品夜空的星。豺狗不愧是山星星的主人，他足足摘了半篓山茶桃和山茶片。山茶片的味道和山茶桃是一样的，我尝了几片，也是浓浓的甜里透着淡淡的涩，甜与涩恰到好处，于我们山孩子来说，刚刚好。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我梦见自己生出一双彩色的翅膀，飞向了深邃的夜空，在月亮的旁边摘来了许多晶亮的星星，咬一口，发现那些星星也是空心的，里面全是蜜，说不出的甜里竟也含有一丝淡淡的酸涩。
　　 天上的星星，是一颗颗，一点点，一群群，白闪闪的；山里的星星，是一串串，一簇簇，一树树，彩艳艳的。多少年过去，我不清楚吃了天上的星星会成为什么？我只知道，吃多了山星星，小鸟就会变成孔雀凤凰，孩子就会长成月亮太阳。而那些山星星，是属于小鸟们的，是属于我们山里孩子的。
　　 如今，每当想起山茶桃，想起那些山星星，我仍然回味无穷。那味道，亦甘甜亦酸涩——纯粹是童年的味道，时光的味道，山野的味道，更是人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