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风中孤独生长，在季节里风雨飘摇，在荒野上痴情远望，陪伴着贫寒的岁月寂寞轮回，草木在黄土高原上的生长姿态总能触发人的抒情欲望。
　　 童年时候，我喜欢在山坡上游荡，戴一顶掉了檐的破草帽，扛一把小铁锨，以农民的姿态心安理得的无所事事。村庄的田野除了偶尔划过天空的几只飞鸟、奔过山梁的几只野兔，剩下只有一些稀疏的草木，柠条、冰草、狼毒花、狗尾巴草……这些草都将花儿开在我童年的肥沃时光中，像梦一样模糊而又清晰。
　　
　　 一、柠条，守望一抹苍凉
　　 柠条像一个姑娘，含情脉脉地站在黄土坡上观望，等待在水一方的伊人归来。伊人最终还是没有归来，它等来的是一季一季漫过山坡的黄风和沙尘。黄风吹过后，它在枝条吐出一朵朵黄色的小花，向世人展示自己作为一个姑娘该有的娇艳和青涩。黄土坡的姑娘，没有烟雨江南那般柔弱温婉，它从春到秋孤独地生长，经历过夏日炎炎，也经历过秋风萧索，在暮春某个深情的日子突然展开花瓣。这时候，风该停了，沙也该落了。
　　 在植物学的定义上，柠条又被称为柠条锦鸡儿，因为具有固沙、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用，被遍植于黄土高原。我不喜欢这种冷冰冰的介绍，生硬的说辞让我们村的柠条受尽了委屈，好像它除了简单地活着便一无是处。在我们村，大家普遍称它为“柠条”，省去了繁琐的后缀，就像母亲呼喊孩儿的乳名一样简洁温情。当然，在我们村之外，它也被称为小叶锦鸡儿、牛筋条、雪里洼等，每一种称呼都透着它的朴实无华。比起这些文献记载，我更倾向于蹲坐在一株柠条下，抚摸它温软的枝条，看它向阳伸展出无数片小叶子，倾吐一串串黄色的心事。我当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它的道理是我在很多年后慢慢领悟出来的。
　　 我从小就熟悉柠条，我们村的山坡上到处是它蓬勃生长的枝条。黄土地的挑剔毋庸置疑，柠条命贱，可以随遇而安，可以在黄土地上活得风生水起。东风渐暖，柳树吐出一片叶芽，春天的序幕便在黄土坡拉开，接下来是杏树开了花、冰草抽了芽儿……这个时候，柠条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山坡浓绿，它才长出第一片叶子。柠条和别的植物不一样，它的生长漫不经心，多少让人有些揪心。
　　 那时我年少，不懂其中深意，觉得柠条在草木中算是最没出息的一个。后来夏季来临，天气炎热，雨水稀少。山坡上青青的野草慢慢枯黄，仅剩的嫩叶早被黄鼠野兔啃食干净。再没有什么可以啃食了，那些黄鼠和野兔像逃难似的逃离山坡，转身遁入一片麦田。这个时候，柠条才开出第一朵小花，袖珍的叶子泛着依稀绿色。黄土坡富裕的日子已经走远，柠条展现出的倔强令人感动，在残酷环境中奋力生长，孜孜不倦！
　　 我见过几只走不远的野兔抱着一枝柠条使劲摇啊摇，想把它刚开出的小花抖落下来。它们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然后围着枝条咬一圈，再咬一圈，站起来一推，枝条便倒下来了。这件事被躲在麦田中的其他野兔看见，柠条便变成了它们口中可口的食物。
　　 与一株柠条邂逅，是我小时候爬上黄土坡要做的第一件事。我在田野上放羊，柠条在山坡上观望。一群羊朝它涌过去，我跟着羊群也朝它跑过去，但它不能跑，它怀抱的一簇野草更不能跑，也许它的守望就是等这群羊来啃食怀抱中的青青野草。羊群惊起一只野鸡，它不急于逃跑，不停地呼唤，草底钻出一群邯郸学步的鸡仔，紧接着是一只田鼠、一只甲壳虫、一只蚂蚁……这簇草里面，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我记住了那个下午，也记住了那株柠条，人如果往小缩若干倍，是否也能轻松进入这片小小的天地，像蚂蚁一样啃食一粒草籽，竭力搜寻一口吃食？在以后的无数个下午，我放羊经过每一株柠条时都会变得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让我的羊接近它。小时候，一株柠条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满足了乡下孩童幼稚的探索欲望。
　　 父亲对柠条的解读可谓精辟，他说：“柠条柠条，拧条儿拧条儿。”在这一点上，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有诗人一般的悟性，我此时依旧为他说出的这句话自豪。其实，父亲所说的“拧”便是“编”的意思，付诸于实际行动，就是将一捆精挑细选捡来的柠条嫩枝，精心编织成一个背篓，或是其它，用来盛放一些琐碎时光。整个过程是这样的：父亲夹着一把剪刀径自走向山坡，在一株株柠条中选取粗细适宜的枝条，从中部剪断，扎成捆抱回家。剪回来的枝条，轻轻捋去上面的刺和叶子，便开始简单而又繁琐的编织工作。以后多少个夜晚，父亲端坐在黄灯下，仔细将一枝枝柠条盘成圈、拧成一道道清晰的纹路。父亲编织背篓的手法颇具艺术感，令人赏心悦目。黄土高原上的生活，有时候也需要草木来充实，这样，才会有草木青青的一年。
　　 母亲的做法与父亲不同，她更喜欢从浪漫主义的层面对柠条进行解读。收过麦子后，夏田已经收尾，秋田依旧青嫩，家中里里外外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活。到底是穷人，又生活在更加贫穷的土地上，父亲去镇子上寻求一些短暂的体力活，母亲是闲不住的人，总想从什么地方刨挖一点微薄的收入，以补贴家徒四壁的光景。没有什么新鲜的地方，除了鸡屁股，只有那片荒野。于是，在黄土坡上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三五乡村父女簇拥在柠条下，将成熟掉落在坡上的柠条籽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一口瓷碗里。那些黑乎乎的柠条籽，像无数个乡间孩童，安静地躺卧在老瓷碗里。这样，半天下来竟有一两斤。我把这种行为称为黄土村生活的浪漫主义叙事，应该具有一双灵巧的手，才足以把夹在土缝中的草籽捡拾出来，日积月累，小半月竟有一笔不错的收入。我当然也会加入其中，作为奖励，我将拥有一个崭新的书包或是文具盒。后来听人说，这些柠条籽被人收购，将运往更远、更偏僻的黄土村，此时它拥有种子的光鲜身份。
　　 无事翻看闲书，才知柠条还有另一层妙用：根、花、种子均可入药，有滋阴养血和通经、镇静、止痒等功效。这事我们村不知道，那就留给某一个好学的后辈，再为柠条作一篇更加深刻全面的传记！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们村的人还是忽略了柠条作为一种植物在黄土高原存在的价值：保持水土，维护生态。到底是庄稼人，没有心怀天下的豪情。说是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严重，但水土流了多少年，也没流走谁家的一座土房子、一堵破墙……作为理性的叙述，我应该让柠条的生长拥有更深层次的定位。书中说：“柠条是干旱缺水的草原、风沙迷漫的半荒漠地区的先锋植物。”它拥有发达而又顽强的根系，在地表浅层结成一张网，像战士一样一排排伫立在坡上，雨季时能够减缓地表水流的流速，滤网一样留住随水而下的泥沙。我依旧能在山坡上放羊，父母亲依旧能在荒野上种田，柠条有很大的功劳。它守住的不仅仅是耐以生存的土地，而是黄土人面对生活的底气。
　　 但我肯定，如果走出黄土坡，柠条将永远消失在流逝的时光中。也许，坚守是它最好的生长姿态。
　　
　　 二、冰草，疾风炼成筋骨
　　 冰草有很多心事，它不向任何人说，如果谁想知道，就在田地中挖一锨土，看藏在泥土中的冰草根有多长，根上有多少个结。正是因为冰草生长特征，它作为一种野草，被庄稼人唾弃，被黄土村厌恶，最终无法摆脱被清除、铲除的下场。但它是个倔强的汉子，在生长这件事上不厌其烦。它的生存轨迹是：被铲除、再发芽、再被铲除……就这样四季轮回。
　　 我其实无意去感性化冰草的生长轨迹，也不想去深究它在泥土之下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只知道，冰草在我们村的存在有实际的价值和意义，他带给人的矛盾犹如它的根系一样令人理不清。
　　 有一年，我们村遭遇了罕见的干旱，人饿得没有力气种田，牛也饿得没有力气耕地。整个荒野被失望笼罩，就像进入了一场梦。在我们村有一种说法，宁可饿了人也不能饿了牲口，人挨饿一年，牲口挨饿缓几年。这意思就是说，遭遇了不好的年成，人挨饿是暂时的，挺一挺总会过去，牲口挨饿掉了膘，来年拉不动犁，种子就种不到地里。母亲深谙这个道理，便有了在山坡上、田埂上铲草的场面。很多草被晒干了，冰草卷着叶子藏在枯草里苟延残喘。不能期望太多，我们村的牲口就靠着这些冰草度过了青黄不接的一年。后来听母亲讲述这段岁月时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它的真实性毋庸置疑。这就有了冰草在我们村存在的第一个实际意义：优质的天然饲料。有了那一年的启迪，铲草这件事变成了乡村妇女的日常劳动。
　　 那时候，衡量一个乡村妇女是否勤快，是否称职，场里草垛就是评判标准之一。黄土村里的柴米油盐，不仅关乎人，也关乎牲口家禽。这就是草民的活法，我们村都是一帮子草民，我想某位聪慧的先辈在创造“草民”这个词汇时，肯定看了我们村妇女铲草的情景。铲来的草中，以冰草为主，这有赖于它的品性：韧性极高，即使是在太阳下暴晒，茎叶脱干所有水分，他依旧能够保持完整，不会像其它野草一样一触便碎，化成黄土。这样，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草垛便出现在我们村的日常生活中。
　　 我对它的认识还是在荒野上，在一场强劲的西风中，在一场激烈的秋雨后。风是刀子一般的，漫过一座山梁，割倒一片野草。冰草是为数不多不畏秋风收割的野草，插在泥土中，顶风而立。它该是为风而生的植物，风越强劲，越能体现出存在的价值。仔细观察它，柔韧的茎从地表伸出来，茎上分散出若干细长的叶子。他不会像一棵树、一朵蒿草那样，在主干伸出地面高高一节后才开始发芽长叶，显得头重脚轻，没有安全感。它的生长实在匍匐中展望，若干叶子怀抱着主茎，贴地而行。这让它有了足以同强风抗争的底气，你看那叶子，细长的身影，边缘生出细小的锯齿，像一杆长矛。我对它的最初印象来自于身体的疼痛，由于贪玩趟过一片草滩，脚踝各处被割伤，留下浅浅的一痕。后来为了喂饱一头牛、一群羊，又在山坡上极力寻找它的身影。在这里，冰草成了我阅读山坡的一条牵引线。
　　 我们村曾经轰轰烈烈地开展过一次田地运动，将陡峭的坡地平整成一台台梯田。轰隆隆的推土机开进田野，霎时间尘土飞扬，那场面甚为壮观。平整过的田地，田埂极为松散，吹过一阵清风，村庄的天空被黄土笼罩。这时候，适时地下了一场雨，雨是希望之花。被挖断掩埋在田埂上的冰草根整装待发，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中探出头，如雨后春笋。此时的冰草是善良的，起到了维护秩序的作用，将一些不听话的松散黄土抱在怀中，地下悄悄织成一张网。田埂在日积月累下逐渐坚固厚实，守住了我们村蓝亮的天空，也守住了我们村的粮食袋子。庄稼人应该是在多年前受到冰草的启发，在新建一座土墙房子时，不忘在抹面的黄泥中撒一些铡刀铡碎的冰草，以此起到坚固墙壁的作用。后来引申到城市，黄泥换成混凝土，草段换成钢筋，楼可以盖得更高，直上云霄。但这样的高楼缺乏温度，不像我们村的土墙房子透着草木的清香。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庄稼人同冰草之间的爱恨情仇便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冰草长在荒野山坡，我们叫它青青的田野，语气间颇有亲昵之意，长在大田中，我们有叫它草害，大有一除而后快的恨意。谷雨过后，杏树开花，刚刚犁开的地里泛着清清潮味，冰草根被铁犁挑断后散发的清香沁人心脾。在我们村，犁地有两层现实的作用，其一是将希望的种子撒在地里，这是传统意义上的耕种，中国的乡村里千篇一律。但我们村有其二，便是需要人力将挑断的草根捡拾出来，以达到斩草除根的目的。草根牵扯出很多情思，被庄稼人从泥土下拽出来，放在艳阳下暴晒以示惩罚。老祖父对这些草根有妙用，挑选部分，揉搓成草绳，绑在场里的草垛上，让它接着与强劲的风抗争。能搓草绳的植物必须要有倔强的脾性，才能经受经年的风吹日晒。冰草的倔强是由生到死的，村里人对它的恨并不是咬牙切齿，反正村庄里总有干不完的事，没有除草这件事，时间也会被其它事填满。正好用它来牵扯时光，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牵扯出一段有趣的陈年往事，比如我此刻的书写。
　　 这些都是旧年的事情，现在只停留在我的记忆中。但冰草在我们村的生长依旧如火如荼。它不管长大了多少孩子，故去了多少老人，只要有风有雨，就能保证草木青青的一年。它的根一直向远方伸展，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阡陌，或者是一台整齐的梯田，很多陈年往事被收录在它的结绳记事中。随着一茬又一茬人老去，一些传统的手艺（比如搓草绳）被丢弃遗忘，某一天我们看见仍在坡上的半截草绳，或许会想起那些久远贫寒的岁月。
　　 但我始终相信，只要有一场场风吹过田野，冰草给人的启示就不会消失。与风同行，与草木同行！
　　
　　 三、狼毒花，生死边界怒放
　　 我曾经在回忆狼毒花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句诗：“任是无人也自香”，这属于潜意识里的张冠李戴。狼毒花在我们村，属于不张扬的植物，独自守着黄昏。它甚至很少出现在谁家的田地中、谁家的田埂上，只愿意在某处僻静的黄土坎子下、或者是荒山野坡上绽放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