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踏进废墟，我的心便陷入悲凉。
　　 这一片废墟，形貌狰狞地散乱在黄河东岸的河滩里。这一片废墟，曾经有一个名字，东水坡村。满目断壁残垣，碎砖烂瓦，凌乱的破衣烂衫，还枯萎在冬天的余冷里的杂树，焦枯的杂草，在在处处，写实着杂乱、凋敝、破败、衰惨，撞击着我的目光，也凄冷着我的心房。
　　 这两年，我见惯了废墟。也许是积重难返的书生气，也许是一年年扩展的年轮让我的恋旧情结日复一日地叠加，我似乎越来越不忍直视废墟。
　　 我所居住的小县城，适逢大拆大建，不管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居，还是行走过几十个春夏秋冬的胡同和街道，还是一座屋舍俨然人声鼎沸鸡鸣狗吠的旧城，当它们无一幸免地被摧毁为废墟，我总觉得，我自己生活的地盘塌陷了，我生命的根基拔掉了，这世界，变得空茫而虚妄。
　　 而今，我独自一人，在一片死寂里，踏进黄河滩区里的这处旧村落——变成废墟的旧村落，空茫而虚妄的感觉，似乎习惯性地又一次在心里蔓延，孤独和悲凉，像黄河洪水一样在心底泛滥。
　　
　　 二
　　 三四条小狗，兜兜转转；麻雀，叽喳啁啾；几声鸡鸣，几缕炊烟，让死寂的废墟有了生机。
　　 几声鸡鸣，是从一个主房被拆掉的院落里传出来的。几缕炊烟，是从一间低矮的斜坡窝棚的砖缝和檐下丝丝缕缕冒出来的。那窝棚，用碎砖简陋垒砌，顶上，搭着薄木板，最高处，也就一人多高。紧挨着它，是一间临时搭建的平顶简易砖房，也是一人多高。再向北，是一间简易板房，大概有两米高。碎砖垒砌的不到一米高的两截残墙，组合成临时院门。隔着院门，可以看见，院子里，有一辆农用三轮车，一眼轧水井。一位身穿花棉袄的农妇——看背影，大概六十多岁——正弯着腰，一上一下地轧水。
　　 这个院落是全村唯一一处冒着炊烟的，那位农妇，是我所见到的唯一一位大活人。她的丈夫是否也在院子里面？我没看到。那位农妇，毕竟是一位活灵活现的人。活灵活现的人出现在我眼前，便让我不再孤单，悲凉感也稍稍消减。
　　 院门前，有许多羊粪蛋子。院子里有没有羊？看不见。这位老农妇，是因为恋旧，舍不得离开故居？还是因为要养羊，暂时寄居？
　　 好奇心，驱使我想走进去一探究竟。小狗们，却在身前身后“汪汪”吠叫起来，为了避免被狗咬，只好悻悻作罢，匆匆走开，将疑惑留在背后。
　　
　　 三
　　 又一处院落映入眼帘。整个院落，还剩下三间堂屋和一间厨房。
　　 堂屋，两面斜坡的房顶，老式灰黏土瓦，攒脊出檐；屋墙，大青砖，白石灰抹缝。两扇木板门，破破烂烂。门楣上，有花砖雕刻图案，工艺还算精美。
　　 这样的房子，至少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造的——说不定，会更早。那时候，在农村，能够盖下这样一座青砖到顶又有雕刻花砖做门楣的人家，一定是比较富裕的农家才能做到。
　　 门上还悬挂着的卷纱帘，褪了色的残缺对联，让我产生错觉，眼前恍然有人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只是，窗户被拆掉，留下豁豁丫丫的黑洞，黑洞外面的破竹竿，里面的旧衣服、烂塑料袋，昭示着人去屋空的凄凉。
　　 岁月流逝，风雨侵蚀，崭新蜕变成破旧，风光不再。拆迁风，吹散了这处院落里曾经氤氲缭绕的人间烟火。
　　 房前空地，种着油菜和菠菜，已经返青。说明这家院落的主人，还会时不时地光顾自家旧庭院。这一片绿色，给空寂和凄凉添加了生机和暖色。很明显，院落的旧主人，一定会时不时地回来薅几把青菜的，这就给他常回来看看旧居种下了一片丰厚饱满的理由。
　　
　　 四
　　 好几爿画面完整色彩鲜艳的影壁墙，竟然还赳赳屹立在一片片废墟之上，让我怦然心动。
　　 这个村庄整体搬迁，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花花绿绿的影壁墙们，却还屹立着依然簇新的形貌。
　　 有一堵影壁墙，本是正对庭院大门的厨房山墙。除了上部三角部分，下面的方形面上，满满地贴着一幅瓷板画，当了影壁墙用。画面是优美的山水图画，蓝天白云之下，重峦叠嶂，伟峰耸峙，瀑布飞泻，江河蜿蜒，小桥流水人家，亭榭楼台甬道，青竹绿树碧草，山河壮美，家园秀丽。画面中，赫然醒目的“美好家园”四个字，是最好的注脚。可以想见，庭院主人居住在这里的每一天，不管是家里人，还是来客，只要一踏进大门，壮美的山水图画，扑面而来，会何等地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还有一家的影壁墙，大绿大红的画面里，远山做背景，中间，参差错落的两处古建筑院落，青松繁茂，画面最前端，拱桥隆起，桥旁翠竹，粗壮茂盛，郁郁葱葱。画面右上方，“松竹呈祥”四个字，寄寓着主人企盼生活吉祥如意的愿景。
　　 巍然耸立的，还有一些门楼，三两处，保留完整，大多，残缺不全。
　　 保留下来的门楼，亦贴着瓷板对联。有一家，对联是，“福旺财旺运气旺，家兴人兴事业兴”，门头是：“吉星高照”，明明白白，表达农民淳朴的致富企望。
　　 另一家，只剩下贴有大红色的“家兴人兴事业兴”七个字的半爿门框。审视那七个字的时候，旭日已经升起，橙黄色的阳光，温煦地洒满大地，照耀着这一片废墟，也照耀着半爿门框。
　　 我不知道，这些贴着瓷板画的影壁墙和贴着瓷板对联的门楼，是庄户们执意要保留下来的？还是开动推土机捣毁旧房屋的人不忍心，有意保留下来？
　　 无论如何，保留下来的这些影壁墙和对联，既保留了庭院主人们居住于此时生活和美的一面，也隐含了搬离旧居时的深深眷恋，还蕴藏着迁移新居时希望生活更美好的期望。
　　
　　 五
　　 一座崭新的三层楼，上下各四间，巍峨挺立在村东头。
　　 它是全村最豪华的楼房，被配房、门楼、围墙严严实实地圈围着。楼房、配房的外立面和围墙，都粉刷了乳白色的墙漆。庭院大门，深赭色，图案精美，紧锁着。这座院落，是整个村庄几十户院落唯一丝毫未损的。这座院落，就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屹立在三米多高的土台上，守卫着村庄东口。
　　 楼房的建筑风格，以中国传统为主，釉彩深灰瓦楼顶，主脊为攒脊，脊上有兽头，四角挑檐。三楼两头配房亦为攒脊，攒脊下面，各镶嵌一圆形图案，外围是枣红色瓷砖，里面盘旋一条金龙。楼房前脸的窗户，圆拱与长方形相结合，三楼顶层晒台，还有一道栏杆，又蕴含西式建筑风格。
　　 很明显，这座庭院的主人，能盖下全村最豪华气派的三层楼房和一座方正严实的庭院，即使不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也应该是村里数得着的富人。
　　 门上也贴着金色大字的瓷板对联，对联亦是，“福旺财旺运气旺，家兴人兴事业兴。”门头是：“鸿福吉祥居”。豪华气派的三层楼及庭院，配上金色对联，将主人想发财谋兴旺希望生活幸福的欲望，以最真实的场景具象化，展现给每一位看见它的人。
　　 这个村子离黄河大堤并不远，过去好些次，我在黄河大堤上骑车或者开车路过时，经常瞥见这座巍峨气派的楼房和庭院。如今，近距离审视它，更感觉到它巍峨高耸的大气。
　　 正感慨间，有一位中年农民骑着电动车经过，我指着三层楼和庭院，问他：“这一家里，还住着人吗？”
　　 他回答：“没有，搬到后面三号村台了。房子好，不舍得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东北方向。
　　 村庄东北方向一里多地的路程，新建了一座方圆一公里多左右的大村台，一排排崭新的楼房，鳞次栉比。
　　 那处村台叫沙窝镇三号村台，是国家整个黄河迁建工程三十个大型村台中的一处，附近好几个旧乡村的农民，去年春天都搬了进去——当然，也包括东水坡村的村人。我曾经进去转过两次，一栋栋带门楼院墙的楼房，样式新颖，窗明几净，学校、幼儿园、超市、银行、广场、运动场，应有尽有。
　　 有一位如今人在国外的老同事，老家在滩区某村庄，他看了我过去发的村台建设的帖子，曾经在后面留言：“我老家就在滩区，每逢发大水，庄稼被淹，地势低洼或者破旧的房屋被冲垮。农民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一场洪水，就给冲没了。”
　　 国家之所以启动浩大的黄河滩区迁建工程，垫筑又高又牢固的大型村台，合并零零散散地势低洼的小村庄，就是要解决过去每逢黄河发大水，滩区农民屡屡受淹的困境。
　　 我曾经逛过几个村台，进过几家新居。有一家新居的主人，是一位健谈的七十多岁的老汉，他一边领着我参观，一边告诉我，“新楼房，住进来，既宽敞，又明亮。厨房电器化，烧煤气。水冲厕所，方便，干净。比住在老房子里强多了。”
　　 然后，他又说，“唉！想起自己祖祖辈辈都住过的老村庄，老房子，一下子没了，心里总还是有点儿舍不得，忍不住经常跑回去看看。”
　　 老汉说的话，我深深理解。谁家的老宅被拆掉，都会有一点伤感，这是人之常情。如果说拆掉旧村落是破坏旧世界，建设新村台合并旧村庄，相当于建设一个新世界，那么，破坏和新建，总会引发一些农民不同程度的心理阵痛。
　　 不过，阵痛过去，绝大多数滩区农民，应该都会伸展双臂，满怀欣喜，迎接崭新的世界，拥抱更加美好的生活。
　　 返回到大堤之上，阳光更加明媚。回头向西北望，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东水坡村最东头的那栋三层楼，照耀着更远些的三号村台一排排崭新的楼房。它们，似乎更加亮堂耀眼，更加气宇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