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忠去世了!”
　　 这是夫人听到她娘家大侄女电话那头第一句话，我在电话旁听到夫人突然间一句惊愕的重复:“赵德忠去世了?”当时我的内心咯噔一下震惊了！脑子里顿时闪现出一个画面:那是一个脸上永远挂着有灿灿笑容、性格憨厚而阳光的标志图像，皮肤白皙，圆圆脸，微胖属富态型，我们全家都亲切地叫他小赵;这小赵居然死在姑父我老尹前头了!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现在由一个生者来回想一个亡者，本身就是件很悲痛的事; 可我作为一个姑父来为有恩于我的这位亲人写忆文，这确实是悲上加悲的事!这样突然降临的哀痛和悲怆，我想，要是母亲在世，即便春江都是泪，也流不尽!
　　 关于小赵的身世，我也只是略知一点。小赵有一位爷爷，据说小赵从小到大都是由这位爷爷扶养带大的。他爷爷是陕西榆林人，小赵的父亲一直在外干革命(在党的领导下带领地方武装打游击)，母亲也改嫁了，革命胜利后小赵他爸调到了武汉市武钢担任领导工作，老家就只剩下了小赵爷孙两人，后来也就都调到武钢成了工人。因为小赵爸爸在省市领导那里都有老战友，小赵也称得上当时的高干子弟了。他爷爷在青山区有房子，我和夫人去看过他爷爷，一位十分随和热情的老工人形象。小赵在红钢城有一栋当时很像样的住房，这在当时只有高干子弟才能享受的待遇。他爸好像是另住在青山八大家，我为妹妹在新疆调回的事由小赵带我去找过他爸，我见到小赵的后妈，她下面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与小赵是同父异母，看得出他们都很尊重这个独处的大哥。
　　 我和小赵认识，源于我夫人娘家大哥的大女儿汉琴与小赵的一场恋爱婚姻。当时汉琴在一家服装厂当会计，正巧服装厂有个女工是汉琴的好朋友，住在小赵楼下，跟小赵很熟，人热心快肠。她看汉琴人长得漂亮，比小赵小四岁，年龄正好相当，于是就对汉琴说开了。当时汉琴说一定要得到爸妈的允许才能见面。大哥知道后，听说是高干子弟，一时犹豫不决，还是大哥生意场上几个老同乡说汉琴生来漂亮，不怕压不住什么高干子弟，先见见面看看人怎么样再说。于是，小赵提了厚礼上门见了大哥一家人。大哥一看，小伙子憨直话不多，没有一点架子，也没有一点滑头滑脑的样子，大哥一眼就看中了;而小赵看汉琴，没想到简直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大喜过望，所以他很快就进入了热恋，而且很快小赵就领着汉琴去见了他爸爸妈妈，小赵全家人都十分喜爱这个长得如此俏丽的美少女，并且很快就将汉琴调到青山区工会工作。因为当时是动荡年代，计划经济，他们在并不张扬的节俭中，很快就结婚了，婚后十分恩爱。
　　 由于妹妹当时去了新疆建设兵团，母亲日夜思念，我们当时就都回到汉正街惠兰里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夫人从小就是她大哥从河南经商到武汉带出来的，所为视大哥如父，汉琴和我们的关系就很亲了。汉琴结婚后第一个要走动的亲戚人家，就是我这个姑父和她的姑妈(平时称三姑)家。小赵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母亲就听说了他们家是高干，当时就是家中经济再困难，母亲也是要做几样拿手的好菜来招待小赵的。记得有一次我和小赵都喝得醉醺醺的，两人还勾肩搭背地要去逛长江大桥，后来小赵一直跟我的关系十分亲密，简直到了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地步。
　　 一直到小赵后来知道了我们家当时最纠结的心事，就是想将妹妹从新疆调回，因为母亲一身坎坷，将不满五岁的妹妹在解放前夕就引到“苦炼静修寺”皈依了佛门，后来妹妹高中毕业后，放弃了升大学的机会，凭一时的激情瞒着母亲报名支边了，当時差不多简直要了母亲的命，母亲卧倒在床上哭得连床单都抓破了。小赵知道这件事后，晚上和我睡在一起对我掏心掏肺地说:“姑父，这件事怎不找我爸帮个忙呢?”就这一句话如天鼓一响啊!
　　 在我们这个极平凡的小家小户里，这么一个天大的事怎么筹划、怎么运作？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要攀高结贵办下这么一个比登天还难的事，真是天方夜谈啊，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小赵出了个主意，说趁他爸妈休息在家心情好的时候，由汉琴先放话去探口风，说小赵总在汉口姑妈家做客，姑父一家每次待小赵如上宾，姑父想来拜访一下。汉琴作为漂亮能于的儿媳，在他们家受宠的不得了，说话管用。后来小赵他爸听汉琴说了，立马表态说亲戚嘛，可随便来坐坐就是。这下让我们一下看到了曙光，并为此筹划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备好了好酒好烟什么的，由小赵汉琴陪我过江到了青山区八大家他们的家。他爸高大的个子，一口陕西普通话，平易近人，一口一声随孩子称呼姑父请坐;小赵后妈小小个子，有气质的利索女性，但不摆架子，有亲和力。我们先商议好了，见面不提妹妹调动的事，只寒暄家常，事后找时机由得宠的儿媳去透风疏通，一切都均在入情入理中悄然渗入。
　　 一个机遇来了，小赵向我透露，说他爷爷和爸最近领全家要办一件家庭大事，就是要到武汉市汉阳扁担山干部墓地去取出他奶奶的尸体(当时棺葬)然后再去进行火化，抱了骨灰回陕西去落叶归根。谁能去坟地开棺取出尸体?家里没人敢动，若请外人谁又愿意干这事呢?再说又不是随随便便取一件东西，谁能将这腐朽了的尸体，在众多亲人面前，有礼有节有尊严地庄重地取出呢?我看还只有我能，因为一是我胆大心细，二是我能现场编制“神圣”的规矩，三是我内心有求于人的强大心理动力。我当下就答应了小赵，我去，要他回去跟他爷爷爸爸妈妈讲，姑父懂得所有的程序和礼节，愿意亲自掘墓开棺！
　　 小赵的爷爷和爸爸一听就很感动，说姑父人好。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风和日丽。我们一行人从车上拿下祭品香火和镐头挖锄，来到扁担山南头他奶奶的墓地。那坟地也确实比较讲究，有陵墓的味道，坟墓位处半山腰，面朝龙阳湖，风水确实不错。我叫大家先扫墓上香祭拜磕头，然后鳴放了一大挂鞭炮，再由小赵爷爷、他老爸先握锹动土，尔后就由年轻人轮换挖掘，待棺木现形时，我令众人再拜亡灵。然后由我煞有介事、小心翼翼地领着他爷爷爸爸，像考古工作者一点一点轻轻地用新买来的扫帚将棺上的浮土，一点一点地扶去，其实棺木早己经腐朽，我也不知开棺后里面是个啥样子，只是故作镇静地叫他爷爷和他爸轻轻地一块一块地撕掉那些裸露在外腐烂了的棺材板，而且叫他爷爷爸爸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是来请老人家回家的，回榆林老家啰，请起驾!……”
　　 当时我见那尸体一见光就风化了，看来是整体托不上手，幸好事先我叫他们家准备了两块大红布。我叫小赵将一块铺在墓前草地上，我用另一块盖在尸体上，叫小赵和他大弟帮我将棺木内的尸体一起用力合抱到草地那块铺好的红布上去，大功就告成了。其实我早己将尸体那脸盖上了，因为开棺时我第一眼就见到那脸在一顶帽子下就是个骷髅，衣服见光都腐了拿不上手，成丝如烂草。我伏下身子到棺内摸了摸衣服下面，全都是些骨骼。
　　 此时，我要做的我知道是最后一个关键环节，我喘喘气，蓄好势，要小赵护着红布裹着的头，要他大弟执忠抬起后面红布包着的脚，我于是下到墓里伏身下去用双臂操到红布下面身子底下，大叫一声:“老奶奶起驾！”于是我们三人连尸骨带着红布裹着泥土，一起用力托到了草地那块红布上，然后叫众人作揖磕头，再由他爷爷爸爸揭开红布捡骨头包装入盒。后面的花絮，大家都可以说笑了，我也累得满头大汗坐一边喘气，他爸爸着实感动，一边递烟过来，一边拍着我的肩膀说:“姑父辛苦了，今天把姑父累坏了!”爷爷也对小赵他爸说:“姑父这人真不错，实在!”
　　 我在吸烟休息时，还看见他爷爷在那腐烂了的衣服下面，扒出了金镯子，后来还找到了耳环一对，当时笑着都给了小赵他妈，说这是媳妇应该得的，小赵最小的小妹妹小玲到妈跟前说:“妈，您发财了哟!”众人都笑了。事后由小赵的爸爸抱着红布裹着的盒子上了车，他爸临走时吩咐由小赵汉琴陪姑父到汉阳钟家村祁万顺餐馆去喝顿酒，小赵在酒店跟我打包票说:“姑姑调回的事成了!”
　　 果然，没过多久，小赵的爸爸亲自跑市委老战友那里写了一封到省委的信，他爸将信亲身送到惠兰里我母亲手里，母亲当时接过信，好像接到圣旨一般，差点激动得双膝跪下了……后来就是凭这封信，小赵他爸用红旗牌小轿车載着我出进省委大院，找到省长……不到一周的时间，我妹妹就从新疆发回电报，说接到调回的调令了!……
　　 事情已经过去好些年了，真是时间如白驹过隙，人世沧桑巨变，小赵一生终究是不顺的，他和汉琴终究没能白头偕老，他们很早就离婚了，不久小赵的爷爷也去世了，爸爸后来调到四川，不久也因病离世，他后妈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四川落了户，听说小赵很少与他们联系。他与汉琴留下一儿一女，最终都跟了汉琴，因为汉琴能干、能力强;听说小赵后来也娶了一个有孩子的女人，那女人只图利不地道，估计不会幸福，倒是他的亲儿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双胞胎儿子满一周岁我去祝贺赴宴时，也没能见到赵德忠……今天想起有恩于我的赵德忠，生命竟意想不到地突然结束了，我，曾经作为他的忘年之交的姑父，我很心痛!
　　 死亡虽是神圣的，但小赵带着孤寂离开了他激情活过的世界;我知人不管活多少年，在宇宙中都是万古一瞬，然而我始终忘却不了曾与我有过忘年之交的赵德忠。我上面引的一点点片断，只因为那比我的任何言说，都能更生动地镌刻在我心中的赵德忠那永远带着微笑的音容笑貌!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