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是在六年前，十一刚过，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正要外出，身在张北的李肖文打来电话，说天气预报一周后会有霜冻，大家都在抢收蔬菜，就像农民在暴风雨来临前在麦场上抢收粮食一样紧张，希望我能给他派几辆车过去，他好顺利把蔬菜运回山东，以保证完成今年的收购计划。我有些为难，眼下正是运输忙季，13米高栏的大货车不好找，正要拒绝，他马上补充，运费可以适当提高。我不好再推辞，就说我问一下，尽力帮你找。
　　 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搞定了三辆车，于是微信告诉他，车已找到，马上启程。正要关闭窗口，李肖文发来几张图片，打出一句话，我和这些菜农谢谢你。我怔了一下，把图片一张张放大，仅瞄了一眼，心就跟着飞到那边去了，吸引我的不是那曾数次令我心旷神怡的如绿色海洋的菜地，也不是那一颗颗如人参一样可爱的胡萝卜，而是一张笑脸，他很像我的同学王长志，他迎风站在菜地中央，胡萝卜樱子随风起伏，一漾一漾地向他身后涌去。风把他的头发也吹向脑后，露出宽大的额头，他神清气爽，满目自信地看着手中的胡萝卜，胡萝卜樱在风中飞舞，他在风中笑，太阳的光晕罩在他的头顶上，他的眼睛里满是希望。
　　 我的心也跟着涌动起来，这是他吗，若是，与昔日相比，可是判若两人啊，若不是，那眉宇之间隐藏的忧郁怎么会那么熟悉。
　　 图片上的人是王长志吗？我迫不及待地问李肖文，他发回一个吃惊的表情，接着问，他是一个种菜大户，你以前的客户？
　　 我顾不得回复他，用最快的速度在微信通讯录找到王长志的头像，点开他的朋友圈，最先入目的就是刚才李肖文发过来的那几张图片，我一阵狂喜，是他。我像急于发现一个秘密那样翻看他的每一条朋友圈，急速地浏览过后，我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对自己说，这个浪子终于回来了。
　　 他令我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不只是容貌上的变化，还有他内心的独白。图片下面配有这样一段文字：来张北之前，我也不确定自己一定会成功，我只想试一试。我知道，我缺的不是能力，而是挑战自我的勇气。
　　 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不过日子的浪荡公子，吃喝嫖赌这些标签已根深蒂固地贴在我身上很多年了，这几乎成了多数人对我已形成的僵化认识，我也确实破罐子破摔地混着日子。可不知为什么，当李蓉蓉对我说，长志，你本应该很优秀，可为什么就变成了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人，你的才气，你的良知都被你糟蹋了？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用针戳了一下，我是内心那么不要和急于解释这一切，人人都向往美好的生活，我也不例外，可我又不知从何对她说起。想了很多天，我只有走上一条靠自己致富的道路，才能改变人们对我的看法。我首先得接受这个很糟糕的自己，接受这个在别人眼里不能成事的败家子的事实，有了这些勇气，我才能正视自己，真正走向成功。
　　
　　 二
　　 王长志也曾有过美丽的梦想，和所有十八岁的少男少女一样憧憬过未来。
　　 高一的时候，他的作文获得中学生大赛优秀奖，那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讲解了整整一节课，全班同学向他投去崇拜的目光，又加上他长得高大帅气，尤其那双眼睛，就像大海一样深邃而静谧，仅看一眼，便让人内心安定，忘记了各种烦躁。
　　 许多女同学开始暗恋他。她们曾在背后无数次窃窃私语，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他的眼睛那么美，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肯定是随母亲吧，只有女人才会生出那么美的眼睛。
　　 他为何从来不笑，是故作深沉吗？
　　 谁会天生忧郁，说不定只是表象而已。
　　 他个子这么高，父亲也一定高大。
　　 听说他父亲是做生意的，家里一定很有钱。
　　 班上最漂亮学习最好的峰峰听到这些八卦以后，脸上飞出两朵红云，悄悄把头埋进了课本里。后来峰峰在课间休息时递给他一封情书，却被一位眼尖的男生顺手抢走了，那个男生手舞足蹈地把手举过头顶扬着信纸，接着又站在凳子上阴阳怪气地读起来。峰峰一把夺回，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他在座位上冷冷看着这一切，一脸平静，仿佛置身事外。
　　 他言语不多，就像他写的作文，短小精悍，却是句句传神。老师在班里读他范文的时候，同学们齐刷刷看向他，这对于他来说就像一场灾难，那目光就像万箭穿心，让他总想逃离。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像犯了罪一样，直到老师读完，同学们把目光转回，他才慢慢抬起头。我坐在他前位，转过头去，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看他忧郁的眼睛，他一直在躲闪。我故意没话找话，问他各种问题。他一脸腼腆，对我的叽里呱啦不作任何回答，任凭我自言自语，如果我还不转回身，他就把目光瞟向窗外，直到我转回身，他才把目光收回。
　　 他是班主任最喜欢的学生，各门功课几乎都是优。我曾故意向他请教一道数学题，知道他性格沉闷，我也不会多浪费口舌，就用钢笔敲几下桌子，用手指一下本子上的那道题，意思是，教教我呗？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笔，皱一下眉头，不看题，只是定定地看我，一言不发。我急了，大声问，你到底会不会？他不愠不火，像小女孩那么柔柔地说，我不会。那语气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就像我怎么欺负他了似的。
　　 他拒绝与任何人沟通，没有一个人可以打开他的心扉。我气得一把抓回作业本，转身离去。还有一些更不识趣的或者说自不量力的同学也都想方设法去接近他。但在一阵轮番进攻后，他们很快就收获了挫败感，他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硬撞上去，不是受伤就是自讨没趣，没有谁可以穿越他的心。他就像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存在于我们同学之间。
　　 可谁也没想到，他这个学校重点培养的高材生却自动放弃高考，离高考还有一周忽然离开了学校，所有老师和同学谁都联系不上他，就连家里也不知他的行踪。
　　 从此，他彻底与我们失去了联系。
　　 每年的同学聚会上总会有人打听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去了江苏舅舅的公司，有人说他根本就没有离开本市，但谁都没再见过他。尽管如此，多数同学还是喜欢以他为话题展开一段讨论，特别是他的婚姻，还是和以前一样去猜测他身边那个幸运的女人是不是长得和天仙一样美。
　　 忽然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话筒里传来低沉忧郁的声音，片刻之后，我听出了是王长志。我竟然有点喜出望外，对着话筒大喊，王长志，你还活着啊，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他依旧像以前一样那样沉默寡言，没作任何回答，也没有一句寒暄，沉默了一会才说，你组织一下，今年的同学聚会我包了，在银旋酒店，时间就明天吧！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我对着话筒发了一阵呆，真是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犹豫着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了同学们。
　　 也就是那次聚会，大家知道了他大致的人生近况。他像变了一个人，对我们侃侃而谈，关于他的事业和工作只字不提，只说他和三任妻子的风流韵事，他征服了三个甘愿为他付出的女人，话语里，这三个女人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尊重，甚至是在嘲笑这三个女人有些傻。他的语调是那么自然，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我听出来了，他为自身的魅力感到骄傲，这是今天他炫耀的资本，他自认为的魅力体现在一共有三只飞蛾扑向了他这个美丽的火坑。
　　 第一任妻子是他在火车上的偶遇，女孩对他一见钟情，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他。他不但没有花一分钱娶了这个女孩，而且婚后还收到一个礼物，就是岳父的一个养殖场交给他打理。他不爱女孩，却用这个养殖场做抵押贷款五十万后，逃之夭夭。
　　 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了整整一旬，女孩在饭店干出纳，他去饭店吃饭，和女孩撞了个满怀，啤洒了一地。女孩刚要发脾气，却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顿时，女孩芳心大乱，语无伦次地说，没事，没事，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后来女孩成了他的妻子，却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乱了心智，鬼使神差地挪用公款给他炒股。最后女孩进去了，他没有伤心，也没有愧疚，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转身又走入下一个十字路口。
　　 第三任妻子是一个黑帮老大的妹妹，他开始浑然不觉，后来知道真相，却一点都没感到恐慌，相反，他很庆幸自己找到了靠山。就这样他一发不可收，一个工程倒手之间就能挣几十万，他尝到了甜头，同时也助长了内心的欲望。他整天混迹于各种娱乐场所，大把大把地挥霍钱财，换衣服似的换着女人。
　　 他请我们所有同学吃饭的时候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连一掷千金都不会眨眼，区区一顿饭更不在话下。那晚去了我们22个同学，一共花了二千二百元。大家都觉得过意不去，想集体请他去歌厅唱歌，没曾想，刚到了五月花歌厅门口，就有人迎着笑脸走上前，长哥，今晚几人啊？
　　 他没有停下脚步，瞟了那人一眼，不管有几人都记我账上。
　　 那个晚上同学们一直都在嚎叫，狂欢到半夜，他坐在角落里，跷着二郎腿看着我们鬼哭狼嚎，那时候没人再去关心他在想什么。我喊累了，坐在沙发上喝水，猛然间发现了角落里的他眉心蹙了一下，我很快捕捉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他的内心其实根本没有和眼前的奢华融为一体。我走近他，等音乐稍微平静一些时对他说，黑帮不是正道，这些也不是你炫耀的资本，你也在担心，这些不是长久的，总有一天会失去，你也会栽进去的，对吧？他猛然间睁大双眼看着我，却不想说什么，我说，赶紧收手吧。
　　 他又像在学校时那样看着我，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在这样的喧闹声里，即使他说什么，他那么小的声音我也是听不见的。我想起身离去，还没等我站起身，他突然拉住我，用超乎寻常大的声音说，你跟我来。
　　 来到另一个包间，很安静，没有音乐。他说，你是唯一一个对我说真话的人，我也对你说一次。我何尝不想坦坦荡荡地生活，可我知道，即使我像你那么努力奋斗，我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有游戏人生，麻醉自己，才是我该有的样子。我在你们这些正常的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谁叫我有那样一个衣冠禽兽的爹呢。
　　 你怎么就不正常了，除非你心理不正常。我反问他。
　　 他张了几次口，终于艰难地说出来了。初一那年，我18岁的姐姐怀孕，被母亲逼问出是父亲做的孽，我母亲拿着一根铁棍追着我父亲打，又追着我姐姐打，我姐姐不敢回家，几次想自杀，被母亲发现。我母亲痛苦极了，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常常在半夜哭醒。他恨我父亲，又可怜姐姐，最终她隐忍着痛苦原谅了父亲。这件事尽管母亲严守着秘密，却还是被村里人知道了。我们家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他们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母亲精神崩溃，我也变得孤独且自卑。那时候，我就知道，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身上永远贴着一个标签，畜生的儿子。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我的父亲连畜生都不如，他毁了我们全家。
　　 我听得难以置信，张大嘴巴看着他。他依然十分平静，悠悠说道，当年我放弃高考，就是想报复我父亲，他一直以我为荣，希望我为我们家族光耀门楣。可我却只想尽快与他脱离关系。
　　 我慢慢理平了他的那些怪异行为，对他说，你报复你父亲的同时，也伤了自己，你光辉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无比自卑的心。你只有抛弃那些固有的思维，你去想你是你，与你父亲无关，只有这样你才能走出自己编织的牢笼，才能刷新人们对你的看法，而不是用报复的方式和你父亲同归于尽。那三个女人是无辜的，她们对你的爱，都被你辜负了，你报复她们的同时，也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我拒绝接受爱，是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只要想到我父亲和我姐姐，我就感觉世界一片灰暗。
　　
　　 三
　　 那次同学聚会结束后，我们互道珍重，他依然拒绝和我们交往。偶尔听人说起，他依然过着未曾改变的生活，记忆中，他从来不笑，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忧郁的眉心之间一直凝结着一个散不开的云团。
　　 我紧盯着图片，仔细端详，无论怎么看他都俨然是一个十足的农夫，特别是脸上的表情，就和农民对着一片丰收的庄稼发出的傻笑是一样的，我甚至听到了他笑出来的声音。
　　 我在他身上努力去寻找昔日的影子，欣喜的是，以往那种公子哥派头已完全遁形，就连那双举着胡萝卜的手也明显粗糙了。
　　 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正装出场，头发油亮顺滑，全身上下从未有过一处邋遢。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顶草帽和一身沾满泥土的裤衩背心。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笑容，就像是从心里开出来的一朵花，美极了。因这笑容我对他重新有了好感，也产生了好奇。
　　 在这之前，我已经五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微信也是去年在同学群里加上的，成为好友之后也只是打了个招呼，他就像一滴水落进湖面，没有激起多少波澜，他很快消失不见了。我也很少去浏览朋友圈，要不是李肖文，我根本不会想起他，准确地说，我早已把他忘记了，他早已成了我最鄙视的一类人。
　　 我相信他写在朋友圈里的每一句话，那不是矫情，也不是在向谁表达什么，而是说给他自己的肺腑之言，那是他对过去的忏悔和对未来充满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