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岭南春意浓(散文) ——乡村漫行之二
一
记忆中,那岭上多白云。还记得,通向岭上的,原是一条又潦又草的机耕路,崎岖不平,窄如扁担,曲似绳盘,远望像一条盘绕在云朵里的瘦骨嶙峋的野龙。龙脊的两旁,错落着五个村庄,分别是半岭、苏岭、底南、中南和外南。
后来,苏岭、底南、中南三个村合并为一个村,掐头留尾取了一个大名叫岭南。
岭上有一个岭南茶场,种着龙井、白茶、乌牛早和铁观音,一坡连一坡绵延三百亩,一圈又一圈直往天上走,是数座绿塔擎天状。岭南的茶林在雾里长,云中大,品佳质优,清香悠远,声名远播。茶场的老板光头平告诉我,说岭南这村名是随他茶场取的,因为他到岭上创办“岭南茶场”的时候,岭南村还是一个躺在娘胎里睡觉的三脚香炉尚未出世呢。
二十年后,我故地重游。
岭上仍然多白云,但道路变阔了,全是清一色的水泥路。青山更绿了,全是叠翠飘香的茶园。古老寥落的村庄在春风里返老还了童,变得越来越年轻了。放眼望去,粉墙黛瓦的洋房,彩庭绣院的别墅,掩映在绿浪红树之中。屋角墙边,桃红李白,舍南舍北,花繁菜茂。田地上油菜花开成了金色的海洋,紫云英铺成了紫色的星河,是一派伊甸园的景致。
我欲到村里看看,同行的老胡说,村里就不要去了,这个季节,所有的人都到茶山采茶去了。于是,一行人便往岭南茶场走去。
二
正值早春二月,岭上盎然在一片浓浓的春意里。
艳阳高照,湛蓝的天空澄澈无边,惟一两只白驹苍狗悬在上面悠悠游荡。远山如一抹浓墨,青黛苍茫。近岭层峦叠叠,茶林清香漫延,山风一吹,岭上的山色就香了。
沿着一条苦菜青青野花簇簇的林间小路,拾级而上,边行边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级级的新绿,一坡坡的碧浪。这是一片浪涛汹涌的海洋,从高高卷起的浪尖到缓缓下沉的浪谷,到处起伏着忙碌的身影,回荡着愉悦的笑声。那些都是前来采茶的村妇,她们穿戴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帽子,腰挎筐篓,在茶林间嘻嘻哈哈,沉沉浮浮,东山西山人声鼎沸,南坡北坡山歌如潮。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居然有那么多人来采茶。
一百人?还是两百人?她们采的是什么茶?每天收入有多少?
光头平晃着那颗在阳光下光芒四射的秃头哈哈道,这是今春的处女摘,摘的是乌牛早,昨天一百三十三人,今天二百三十一人,每一斤青茶的工钱二十二元,一天下来多的能赚一百多,少的七八十块。我说,现在的粗工一天也须二三百元,采茶咋这么少?他说,摘茶能与做粗工比吗?你看看她们,光顾着在哪笑,往篓里摘野菜,她们哪是在摘茶啊,分明是在摘春哦!
我伸长脖子细细看,便看到了一个正在开小差的女子。应该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小妇,发如乌云脸如月亮,把一身白嫩的肤肌紧绷绷地藏在牛仔衣裤里,她左手拎着一只小箩筐,右手捏着一撮翠绿的苦菜,像星星般晶亮的眼睛正定格在土坎那边出神。土坎上,一棵野山杏急不可待地开花了,有两只红头黑背蓝尾的彩鸟儿交颈相偎在粉嘟嘟的花枝上鸣啾啾,形容不出的恩爱。她一直站在园边痴痴地看着树上的那一对鸟儿,眼眶里竟然湿了。那情景,不禁让人想起一首古诗来:“鸳鸯离别伤,人意似鸳鸯。试取鸳鸯看,多应断寸肠。”
我看了不觉好奇,便过去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玉壶的。什么?玉壶的?玉壶是著名的侨乡,离岭上有十多里路,她居然也来采茶?望着她玉脖上的金项链,纤指上昂贵的钻戒,我问,你来采茶是为了钱吗?
她把苦菜扔到筐里,嫣然笑道,不,我不是为了钱,我是来踏青的。她告诉我说,她是一个侨居在意大利米兰的华侨,前年回国探亲,因国外疫情严重,她老公就叫她先在国内待着,想不到这一待就待了一年多,现在春天来了,听说这岭上春色好,她在家里闷得慌,就跟着朋友们到这里采茶散心来了。
她不是个正宗的采茶人,但她毕竟是冲着岭上的茶山来的。这就不难理解了,一对情侣因疫情分栖两地,万里云山闹相思了,难怪看到树上的那两只鸟,她便暗自神伤。真的是应了光头平的那句话,现在有许多女子,她们慕名来到岭上,并非是为了采茶赚钱,而是为了赏春,采春。
如是说来,现在的岭南,真的是一个好地方啊!
三
原来的岭上才不像今天这样让人心醉神迷呢。
那是2001年,我在周壤乡工作,负责联系岭南片区。那时的岭南,偏远,闭塞,落后,贫困,号称周壤的西藏。那年夏天,为了使岭上的穷山换个面貌,乡里决定在这里开发茶叶基地,地点就选择在龙脊的那一片丘陵上,由我负责全盘工作。
那一片山地,峦不崔嵬,犹如细浪,千百年来,盘云藏雾,杂草荆棘见风就长,但树木永远也长不大,薄土上尽是一些风吹不倒的老头松,从半岭的门前一直延伸至底南的屋后,面积约达四百亩,涉及半岭、苏岭、底南三个村。
接到任务后,我立马召集三个村的村两委成员到乡里开会,把具体的任务布置下去。这是一项涉及千家万户的工作,政策性强,群众敏感,事关当地群众的切身利益,工作难度相当大。但村干部们很有战斗力,一个星期过去,苏岭和底南两村便把村民的思想统一好了,就等着丈量土地。当时,我的感觉好极了,一遇到村干部就把他们夸成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不料半岭却传来了坏消息,村支书阿梯一大早赶到乡政府对我说,王乡长,那基地别搞了。我问咋了?他说我被村民们骂死了,他们死不同意,要搞,你亲自到村里做工作吧。我说,你们把村民大会开了没有?把政策宣传透彻了没有?把道理讲清楚了没有?他说,这些我全做了,但他们就是不同意。我说,好的,我明天就去。
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和副乡长陈春芬和驻村干部到半岭去开村民大会,出发前,特地叫办公室主任买了两条利群香烟捎上。会议是在废弃的半岭小学召开的,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挤在一个大教室里,四角里开了四台老掉牙的电风扇,吱吱嘎嘎地吹着。会议先由驻村干部发言,未讲三句,下面就炸了窝。有人叫道,搞什么基地呀,还不是你们乡政府想捞钱!有人嚷嚷,不搞不搞,把山挖了,把树砍了,今后我们拿什么烧火煮饭!有人起哄,是呀是呀,散会吧!阿梯听了,直朝我摇头叹息。
我示意驻村干部停下,说,大家都先静下来,先让陈乡长分根烟给大家抽抽。会场静下来了,我开始说话。这话我琢磨了一个晚上,而且会前还专门到村里的几个老干部老党员和知名人士那里摸过底,胸中早有一片成林的竹。时隔多年,具体的内容已记不清了,好像主要讲了这么几点:
一说乡里的决策完全是为了岭南的百姓着想,如果不搞开发,我们反倒是轻松了,而且也不会影响工资,但人民公仆,必须要为任一方,有所作为,造福一方。二说岭上这爿山,多少年了,风景依旧,任其自然发展,就是再过个一百年,山还是那座山,老头松还是那些老头松。岭南是全乡最贫穷的片区,要想脱贫致富,必须要因地制宜,做好做活山字文章,使荒山穷山变成金山银山。三说茶叶基地一旦建成,大家可以用土地入股,男人到基地参与经营管理,女人可以去采茶赚钱,而且整个村庄一年四季都弥漫在茶叶的清香里,延年益寿啊,岂不美哉!最后,我站起来大声说,退一万步讲,就当万一基地开发失败了,我决不相信这山上就不再长蓈枝了,以前咱们去割柴,是站在陡坡上割,用冲担去挑,造了基地,咱们是站在平坦的水平带上割,在基地的机耕路上用板车拉,轻松省力多了。这样的好事如果有谁还反对,我要发动广大群众骂你的十八代祖宗!
我慷慨陈词了半个小时,言毕,村里的老党员老干部和知名人士们纷纷站起来呼应,咱们听王乡长的,干了……
四
天色向晚,我来到了岭南茶场的场部。这是一个白色的四合院,中间有一个偌大的水泥坦,四周是两层高的砖混建筑,立在青青的山脚下,煞是醒目。
采茶的人陆续回来了,岭上像是逶迤下来了一条条彩龙。光头平站在仓库门口的盘秤前把秤收茶。钱是现付的,茶一过秤,钱就到手了,很刺激。我立在一旁观望。这一批茶,是今春头水的乌牛早,下午茶芽少了露水,不显重,我一连看了十几个人,都只采了一斤多,大多数人只赚了三十多元。终于来了一个采茶能手,是一个走路虎虎生风的老大妈,身材比我矮一大截,年龄比我还大一轮,她将竹篓往秤座上的筐里一倒,犹如倒下一片绿色的瀑布来,哗哗地响起了恍如流水的声音,我站在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二斤三,光头平说。边上的女出纳口算能力超强,立马说,五十块六毛,你拿好了。老大妈接过钱,满脸春风地走了。
那张脸孔似曾相识,我急忙追了出去。我问她今天赚了多少钱,她说上午赚了八十二块,下午赚了五十块。我说还不错,赚了一百三十多块。她说,这茶才刚刚出,不多,等茶大出了,我一天可以赚两三百块钱。我总觉得曾经见过她,便问,你是哪里人?她说是苏岭的。我说苏岭的拐脚高你认识吗?她听到愣了一下,拿眼认真地看了我好几眼,猛然想起,惊道,哦!你原来是王乡长,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我就是拐脚高家里的呀!我也想起来了,她居然就是拐脚高的老婆。
拐脚高是苏岭人,长我十几岁,一条腿缺了,还患有严重的气管炎,膝下两子,原来一家四口住在一间阴暗的矮屋里,是个低保户。当年我去他家,每次都看到他瘦黑的老婆在流眼泪,说全家的担子全压在她一个女人身上,日子没法过了。我递给她五十块钱,她便给我下跪磕头,千谢万谢,惨得很。我问她现在日子过得怎样?她说,现在好了,两个儿子都在法国的巴黎开餐馆,生意不错,大的生了三个囡,小的生了三个儿,儿孙满堂了。我说你都七十多了,还来摘茶?她说反正闲在家里没事干,所以就来赚点零花钱花花呗。她拽着我的手,非要把我拉到她家里做客,说现在她住别墅了,要请我去看看,尝尝她儿子从法国带回来的葡萄酒。我说今天晚上我有事,下次我一定到你家里来喝杯酒。
她向我鞠了一个躬,走了,依然是风风火火的。罩在头上花头帕,被风吹成了花的模样,在夕阳下不停地摇曳。
岭南,真的变了。昔日的愁云凄风化为了暗香浮动的透明哈达,昔日的瘦坡瘠土长成了青翠欲滴的茶园茗林,昔日的低保对象变成了住大别墅的体面人家。变化是必然的,但我真的想不到,这里的春意竟然是如此浓烈,吸一口岭上的空气,人立刻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