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即教师、教员，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神圣的称谓。在我印象中，老师这个称谓，有好多令人尊敬的古称。比如，先生，是先醒悟道的人；园丁，育人如园艺工人；夫子，孔子门徒尊称孔子为夫子，后遂成为对老师尊称；西席（西宾），古代宾主相见，以西为尊，主东宾西，后来尊称教师为西席或西宾。先师，古称先辈老师，后专用于对去世老师。还有古代有私塾、学塾、书房皆称馆，故老师被尊称馆宾称。还有一个词汇为授业恩师，这是学生对传授自己学业的、自己心怀感激的老师的尊贵的称呼。推而及之，老师的妻子，就是师母。恩师，还有什么词能表达学生对老师的教诲之恩呢?
　　 老师，就是站在三尺讲台上，诲人不倦的文化人。韩愈先生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所以，每当有了不会不懂不理解的问题，第一时间就是问老师。老师，这个字怎么读？那个字怎么写？老师，这道题应该怎么做？学生的问题永远无穷无尽，学生认为，老师就是知识宝藏，问不倒，问不穷，永远有答案。
　　 从上小学开始，我对老师都十分敬畏。那时候，老师与父母一样，是可以体罚学生的，对于调皮捣蛋的学生，老师有体罚的权力，这是经过家长授权的特殊的代为体罚。虽然授予体罚之专权，老师并没有滥用权力，随意体罚，更多时候是批评的严厉一些。那时候，家长对于老师非常尊重，对于自己的孩子了解当然更多，所以，老师体罚或者打几下，也觉得老师是对孩子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对老师管教更是信任。我上小学在本村，授课老师是当家子堂叔和一个堂哥。我对他俩很是尊重。他们对我也很好。那时，我敬畏老师有三点，一则知识丰富。堂叔家老书不少，我没见过，但听说保存一部什么版匣装《红楼梦》，建国初有出八十元没卖。堂哥家里也有很多书，五几年的《人民文学》好大一摞，我想看就是张不开口，怕拒绝。初中以后才在堂哥老师那里借到一本《保定外围神八路》（就是敌后武工队的故事），是堂哥老师的同学毕业赠送的。当兵之后忘记还，几年前翻到了，见到了已经七十多岁的堂哥还给他说起，堂哥呵呵笑着说是吗，早忘记了。堂哥画的画很好，村里好多人家的影壁都有过他的大作，喜庆的如喜鹊登梅等。二则师道尊严的严肃、严格和严厉。老师的严，才是对学生最好的负责。要是学生在学校不服管教，那就是老师教的不对头。但本村老师没有红线限制，可以动手动脚，然后交给家长，没说的，家长的二次教育会更让孩子记忆深刻。你说，谁愿意让家长二次管教呢？乖乖听老师的没错。三则，本村几个老师尽职尽责，考试成绩在公社小学中排名很靠前。家长满意，对老师管教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老师是不会错的，犯错的一定是自己的孩子。即便后来，那些调皮捣蛋挨过揍的学生，见到本村老师还是毕恭毕敬，走出去工作的、上大学的更是礼敬有加。
　　 上高小（五六年级）不在本村了，但也开始了文革。开始就是抄写伟大实践，老师在黑板上抄，我们在作业本上抄，抄完伟大领袖的，又抄接班人的。然后没事就写大字报。那时还小，啥也不懂，关键是师道尊严被打趴下了。老师们只是归拢学生，也有负责的老师仍坚持上课，但课本都没有，学什么？而撒欢的学生，学不到东西，其实没了束缚，自由散漫尝到了甜头，随着起哄，一切都乱了。一次到学校，不知道谁起的头，把学校图书馆的书扔了一地，说是封资修，烧掉。我看在眼里心疼。可是老师呢？谁敢阻止学生们胡闹？自身难保，谁又能逆潮流而动？
　　 回家的路，本应拐弯拐弯走大街，但很多时候，我们同学几个不走正道，走斜道小路，从一中的墙豁口穿过去的。一中没有了正常秩序，学生们成立红卫兵，造反，串联，斗老师。一中刘校长被斗得忍不下去，摸到一颗钉子，顶在头上往墙上碰，万幸没死，被人发现送进医院。文革结束后担任校长多年直至退休。一中校园空旷无人。经过惨烈的文攻武卫，几乎都跑光了。我在地上捡到一本六三年的中国青年合订本，和一本六十四开本矛盾论。矛盾论上有阅读后的笔记，字迹很是流利漂亮，估计应该是那个政治课老师写的。不知道这个老师的命运如何？
　　 一晃我们上了初中，开始了复课闹革命。数学王老师教的我哥那一批。王老师曾带着我哥那个班级的同学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时间是九月十五日。回来就成立了九一五红卫兵组织。毕业后，我哥回村担任小学民办教师，与堂哥成为学校中坚力量。而堂叔则被打倒了，在批斗中精神受到刺激，昏过去，从此不再教书育人。平反后上级让他去教育部门工作，堂叔拒绝，甘当农民。我曾想，堂叔被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谬论吓怕了，一个臭老九的帽子就决定了老师的命运，干脆远离知识，躲避教育。那时的老师，战战兢兢，讲课也束手束脚，本公社教师，出身好的，倒也没事，出身不好、说过头话的就倒霉了。现在想来，谁在运动中能做到片叶不沾身呢？
　　 初中高中是在社中学习的。社中，就是某某公社办的中学。虽然伟人号召复课闹革命，但学习仍不能正规。学习的课本是本省编的实验课本，水平大概比现在五六年级差不多。给我们上数学的是一位女老师，张老师，家庭成分较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很温雅。我很喜欢她的数学课，但有人不喜欢。一次上课，张老师刚进教室，教室里不但没有起立的尊敬，反而听到后面一个学生喊着：张某某站好，弯腰，低头....交代你的家庭问题......还有的同学把粉笔面撒在张老师头发上......后来换了一个年轻的李老师，同样家庭出身有问题，也被批斗，在教室讲台上弯腰垂头......看着他们的样子，同情在心里，怜悯在眼里。但要去制止同学的行动，却没有胆量。虽然我没有动手，可觉得自己就是同谋。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后悔至今。
　　 老师在我心里的地位不容置疑，但我深深懊悔的是，我曾经伤害过一个老师，就是我初中的班主任，一位年轻的王老师。王老师年轻气盛，说话不大讲究，估计在学校老师中，也有非议。那时的中学里，除了校长，主导学校活动的还有贫协代表。贫协代表是公社派驻的管理学校的负责人。对于老师和学生都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学校的一些活动，他是参与者，也可能决定着一些人的命运。所以，王老师的命运，就在我和我的同学的一张大字报中决定了。这件事情起因是，学生有违反课堂纪律的现象，被王老师批评。王老师似乎掌握了很多词汇，所以在课堂上信口发挥。比如，他用手比划着说，这些同学就如一抔黄土，一起犯错是一丘之貉等等，被批评的同学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我也觉得老师说得有些过分。再怎么着，也不是敌我矛盾，说得那么难听。下课后，同学们议论纷纷。几个班干部就聚在一起说这事（我是其中之一），大家说写大字报。我的毛笔字写得还凑合，让我执笔。于是说干就干，放学后，我们偷偷来到二层楼的楼梯地下，那里有张破桌子，用一张大白纸，写了一张大字报，大意是用对敌人的语言对学生，实在不应该。在我们奋笔直书的时候，王老师转过来了，还关心的说，放学了，怎么还不回家？我们尴尬地敷衍了一下，没有解释。写完之后，就张贴在墙上。
　　 这张大字报引起了轰动。据说，贫协代表和学校领导都跟王老师谈了话。第二天上课，王老师的脸色不自然似乎没有睡好，说话声音也有气无力。我也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不敢直面王老师。暑假到了，我们放了假，但老师们不能放假，据说集中办了学习班，对王老师进行了批判。再开学就没有见到王老师。后来我当兵一走三年。探家时，很想找到王老师道个歉，但没有找到，至今留下遗憾。说实话，写大字报，我和几个同学算是打抱不平，其实也没人打我们的情，但那个时候，就是想说说这件事，觉得老师不该这么说，属于用词不当，有失老师身份，需要理论理论。这件事后来想是真做错了，我认为我们的好心没有结出好果子。在那个年代，不该这样简单地处理问题，而应该与老师私下谈谈心，让老师有一个改正的机会——当时写大字报公开这件事，我们的方法大错而错。
　　 1986年从部队转业到机关。1990年前后，机关来了个新人，挨门拜访，张口就叫我老师——当时把我囧得脸都红了：“不，不是，我不是老师。别乱叫......”可人家就是寒暄一下走人，我还没有琢磨过味来：我怎么就成了老师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过了些时才知道，这人是从某学校刚调来，他本人是老师，自然别人也是老师了。我从来就很谦虚，没有好为人师的想法，更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当过老师，猛地被人称呼老师，心下一惊，似乎亵渎冒犯了这个神圣的名词，心里着实惴惴不安，老师？我何曾想当老师？这实在有点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可但是，没过几年，在同志、师傅、老板之后，老师这个名词也成为了流行词——尤其是在网络。我真的不明白，现在除了在学校称呼的老师之外，老师这个称谓，还有多少含金量？换句话说，当我被叫作老师的时候，老师这个名词是不是降价了？无论人家是为了尊重还是顺应大众的流行。叶雨女士在网站也会称呼我老师，我怼回去：我不是老师，也不配老师这个称呼，以后不允如此称呼。叶雨解释说：在网站都这样称呼，私底下叫大哥。这才释然，原来是顺大流，也就罢了。谁知，转天，黄金山竟然给我戴了一顶更大的帽子：大师！这就有点讽刺了。无从解释，只好任他去。反正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老师都不配，大师又从何说起？
　　 说起来，我心里还真的想当一个老师。细想想，古人对于老师的说法也挺让我感佩：原来老师，人人可做。别人做得，本人如何做不得？你看，孔子他老人家就曰过：“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无论是以老师为职业的，还是不是老师这个职业的，只要他能够带给人们知识，获得感悟，这就是老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故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说。孔子的老师是谁？其学说从何而来？都是从不耻下问中来，从民间中来，从实践中来，周游列国，一生颠簸，阅历丰富，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也。后来敬师的无数人物，被写入历代书籍之中，譬如：“负笈千里，苏章从师之殷；立雪程门，游杨敬师之至。”“弟子称师之善教，曰如坐春风之中；学业感师之造成，曰仰沾时雨之化。”
　　 历史上，老师被尊重，也被贬低嘲弄。元朝郑思肖《心史》载，元朝统治者看不起读书人，把读书人的地位压得极为卑贱，比娼妓还低，仅高于叫花子。其排序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清代的文字狱更让知识分子尤其是老师噤若寒蝉。现代也曾有过把老师称之为臭老九的历史。古代很多秀才考不上去，就做先生教书，期待学生出类拔萃。也有愤世嫉俗者，写写诗词歌赋文章以发泄私愤，所以被看不起，以致后来秀才这个名词成了一种讽刺。舌耕的叫法，估计是老师自嘲，教书非用舌不可；娃娃头则是俗称，有句话是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这是对小学教师的贬称。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自己最初就是想做一个教员。教员，就是教职员工的一员。后来毛主席做了我们国家最大的教育工作者，引导中国人民走上翻身解放的道路。所以，别看教员不起眼，能做大事。毛主席喜欢当教员，我也喜欢当一个教员。但我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雄才大略，就在网上笔耕心路，敲击键盘以解胸中块垒算了。
　　 （2022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