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在那杏花盛开的地方(散文) ——军营记忆之二
一
现在想起,绿色军营留给我记忆最深的,是一片占尽春风的花海。
那是一片白里透红的杏花,聚云落霞般浮泊在两幢苏式建筑之间的狭长地带上,像一条暗香浮动的河流,经年流淌在我的脑海里。
这是一九八三年元旦之后、春节之前的底张湾。春神仍蛰宿在冬的深处沉睡,一场大雪像棉絮般铺满了八百里秦川。塬上寒风呼啸,鹅毛纷纷。挺拔的白杨树一夜醒来,就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突然发福发胖而且变得更白了。真是长安好大雪!在南方,这样的大雪是很难见到的,天白了,地白了,水白了,树白了,草白了,一切都白了,所有的色彩悄然隐去。
但军营里依然春意盎然。青春的身影是一行行蓬勃葱茏的树,红星和红领章是盛开在树上的花朵。在绿色的军营,只有激情燃烧的岁月,是没有寂寞寒冬的。
新兵连集训结束,我被分到了机务三中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一名日日与飞机朝夕相处的机械员。机务三中队的宿舍处在团部的大营房里。从新兵连驻地到营房,约两里路,有一里半是小路,半里是大路。小路的白杨树稀矮,树下长杂草,大路的白杨树高密,树下不长草。前来迎接我们的,是三中队的副指导员刘涛成(一年后成了正的)和几个老兵。在漫天的飞雪中,我们十几个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兵,背着背包,拎着行李,夹在队伍中间,刷刷刷地走过小路,又刷刷刷地走过大路,很快就到达了营房。
营房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两边的门柱刷得比雪还白,右柱写着提高警惕,左柱写着保卫祖国,是模仿伟人的字体,红色的。柱下站着两棵绿色的树,戴雷锋帽,着绿色的军大衣,手握钢枪,除了逢人敬礼外,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飘雪中的两尊雕像。团部营房很大,占地数百亩,四周用砖块砌着人高的围墙。围墙内外植满了与日争高的白杨树,夏天只能看到浓云似的叶子,看不见鸟儿的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冬日惟见一盘盘光秃秃的枝条,满枝的树叶变成了会唱歌的小鸟。营房中央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操场,所有的房子都井井有序地围着它转。进入营房的大门,有一条沿墙的环营大道。我看到大道的边上又长有许多小道,小道的边上长有许多房子,房子的边上长有许多花木,便问刘指导员:“咱们三中队住在哪里?”刘指导员是河南洛阳人,他用浓重的河南腔说:“俺们的宿舍,美的很,在那杏花盛开的地方!”
在那杏花盛开的地方——此话好像含有许些忽悠的成份,却又是那么富有诗意。当时我听了,几分惊喜,几分迷惑,想不到多年以后,竟成了我最美好的回忆。
就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步下五六级台阶,有两幢宠然建筑,横亘在一高一低的两块平地上。这是两幢十分典型的苏式建筑,粗梁厚墙,又长又大,又笨又重,异常的厚实,一头挨着环营大道,一头挨着大操场。上一幢房子三层高,住着两个中队,上两层是机务一中队,一楼是我们机务三中队的地盘。下一幢房子两层高,是机务二中队和大队部的宿舍。走到宿舍楼门口,我注意观察了一番四周的景致。果然,楼前屋后都是树,而且皆是杏树。特别是楼前的杏林,树龄都很长了,棵棵冠大枝垂,姿态苍劲,好像有近百株,很大的一片,从大楼的这端一直绵延到那端。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可以想象,当春风吹来的时候,杏花开放了,这里的景色是何等的迷人啊!
二
我们机务三中队,属空军地勤机务定检中队。说清楚点,就是飞机到天上飞了一段时间,便要按照相关规定对其进行定期检查维护,性质颇似定期体检。
中队是连级编制,下辖机械一二、无线电、特设和修理等五个分队,总共五六十号人,一半是着“四个兜”的干部和志愿兵,一半是着“两个兜”的草头兵。军装的颜色上身是大地绿,下身是蓝天蓝。蓝天高悬在大地之上,而我们却把蓝天穿在大地之下,我总认为是搞反了。我们中队的宿舍一共有九个房间,分列在廊道两旁。廊道一头死一头活,活的通向营房大门口,房子中央一间空着,前面开大门,后面置楼梯,两面墙上挂有两块出墙报用的大黑板。九个房间三个小,六个大。三个小的,一个用来当卫生间,两个是中队部,中队长和指导员各占一个。大房间很大,直通通的,设上下铺,一个房间就可以容纳一个分队,剩下的,是中队的俱乐部,用来学习开会唱歌放电视。我是机械二分队的,睡在靠临操场的边间。
未下连队之前,我对军旅生涯充满了幻想。总是想象着每天会手握钢枪,全副武装,在训练场上练打靶、练刺杀,练投弹;在战壕里摸爬滚打,龙腾虎跃。曙色黎明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我们便荷枪实弹地在浓雾里急行军;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我们便背负背包在夜色里搞紧急集合。一旦狼烟起,祖国在召唤,我们就唱着“再见吧妈妈”,义无反顾地奔赴浴血的战场。然后我们便是舍生忘死,奋勇杀敌,胸佩军功章和大红花,凯旋在子夜……
不曾想,现实竟与理想大相径庭。机务兵,属专业技术兵,所干的活,与野战部队是完全不沾边的。我们每天的生活节奏是:早上,起床号一响,到操场上出操,吃完早餐,到停机坪维护飞机。飞机也不是想象中的战鹰,而是苏制的老掉牙的“里二”和“伊尔十四”运输机。午饭后,继续到停机坪忙碌,晚上熄灯号一开鸣,便洗涮睡大觉。人家去当兵,白天叫训练,我们则是叫上班。上班不穿军装,秋夏穿蓝色的工作服,冬天穿“黑皮”,跟工厂的工人差不多。人家每天都在山野间冲锋,在江海里泅渡,打枪又打炮,我们每日在停机坪徜徉,武器是螺丝刀、扳手、套筒加抹布,天天趴在飞机上拆排气管、离合器、起落架和滚轮胎。夏天,我们头顶烈日,骑在火球般滚烫的发动机上挥汗如雨;冬日,我们冒着严寒,趴在冰板似的机翼上寻寻觅觅。
刚开始,我这块刚投入熔炉的生铁尚未百炼成钢,感到很不适应,感到单调乏味。我的师傅看在眼里,心似明镜似的,便立即对我实施全面的传帮带。他叫李荣,是一个来自浙江丽水的老兵,与我是老乡。他对我说,到空军当兵,搞机务是最佳的选择,好处多了。一是可以学到技术,将来退伍回家修个车了,拖拉机了,自行车了,一点都没问题。二是吃的好,空军的伙食分三等,飞行员吃空勤灶,一天伙食费三块四,后勤人员吃后勤灶,一天五毛二,咱们吃地勤灶,一天一块一毛七。三是很受飞行员的尊重,他们的生命安全全掌握在咱们的手中,因此他们对咱们格外的热情和客气。四是很容易立功……
对前三点,我是有体会的,特别是那些飞行员,平时看上去优越感十足,但只要一遇得我们机务兵,全得首先向我们敬礼。因为只有我们把飞机维护好了,他们在天空才能飞得安心。因此,不管平时是如何调皮捣蛋的兵,但凡在维护飞机时,个个都会变成乖巧的媳妇,全神贯注,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容不得出一丝差错,不然,就会发生事故。然而,我对第四点就不解了。我说,立功是要到战场上去立的,咱们连硝烟的气味都没有闻到,立哪门子的功?李荣说,真的,我告诉你,中队每年都要进行评功评奖的,场务连扫跑道,只要在跑道上发现一个老鼠洞,便会记三等功一次。咱们搞机务的,只要在起落架、排气管和发动机机架上找到一丝裂缝,便会记三等功一次。
咱当兵的人,谁不渴望立功受奖。于是,赤日炎炎的大热天,我不觉得热了,寒风凛冽的大冷天,我不觉得冷了。往往在完成当日的任务后,我便瞪着眼睛,凝神屏气地趴在飞机上找啊找啊,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部位,直到把眼睛看花了,把脸晒紫了,把手冻僵了,仍然在找啊找啊!我从春找到夏,又从秋找到冬,连一条细如发丝的裂痕也没找到。但是,我没有一些悔意,现在每每想起,也没感到遗憾。新兵蛋子总是傻乎乎的,却也傻得可爱哦。
三
就这样,我在底张湾整整待了三年,睡了一年的上铺,李荣退伍后,我搬到了下铺。
那时候,老山前线仍然风烟滚滚,而我们的时光如同小河淌水,日复一日,波澜不惊地在流逝。每天,我们除了上班,一有空就往操场上蹿,去踢足球,打篮球,打排球,打兵乓。操场,运动,几乎成了我们发泄青春活力的惟一选择。彼时,团里会时常邀请地方的一些球队前来比赛,基本上都是比篮球,我们团队的水平整体不错,好像从来就没有败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的团政委和领航大队一个姓郭的教员,他们都长得非常潇洒,运球传球神鬼莫测,弹跳力惊人,远投百发百中,球技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是我们心目中的“空中飞人”。
我们的工作性质真的跟工厂无异,星期天没有特殊情况是不须上班的。初来乍到的时候,每到周末,我会约上三五个战友请假到西安、咸阳去玩,到碑林博物馆看书法,到少雁塔追寻唐僧西游的足迹,到临潼领略大秦兵马俑的铁马金甲,到锺楼边的老店里吃一碗羊肉泡馍。也曾专门去看过渭水和泾水,结果发现泾渭并非分明,皆是浑浑黄黄,浊浪滔滔的。还曾与同学老乡加战友赵丰平到军营附近的村庄买过鸡,当地的老乡很实诚,心地红得都泛到脸颊了,买鸡论只不论大小,五块钱便能买到两只大公鸡。赵丰平在场站负责管理航空器材,他的宿舍里有煤油炉,鸡炖好了我俩偷着喝酒,一瓶西凤酒,他喝一两,我喝九两,其乐融融。
我的另一个老乡金汉林,在机务一中队当机械员。他长得瘦高瘦高的,像是一棵竹,此竹不空心,却是一个大花心。下连队未到两个星期,我们宿舍楼前的杏花尚藏在枝梢里面窥视北风吹,他居然就收到一个咸阳姑娘的情书了。在我的再三审问下,他拿出照片给我看,姑娘正值花样年华,长得柳眉杏眼,婷婷玉立。我问他是如何恋上的?他说是在渭滨公园划船遇到的。我听了,照样画葫芦,择了一个丽日到渭滨公园划船,结果划了大半日,始终没有遇到一个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白费了半个月的津贴。
后来,我越来越像一个兵了,星期天就不再躺在床上睡懒觉了,与战友们打牌“拱猪。”中队里有四个拱猪高手,分别是我的分队长程建军,修理分队的分队长张龙春,机械一分队的分队长田老白,还有一个就是我了。程是洛阳嵩县人,长得浓眉大眼,煞是帅气,自诩会少林武功,酒量比少林寺的武学还高深莫测,说是随便喝多少烈酒,他只须运气发功,那酒水便会化作头顶的气体和脚掌的酒汗袅袅升腾汩汩而出。有一次他爱人孙巧玲来探亲,他约我到家属院斗啤酒,俩人喝到第十瓶,他捂着肚子跑了。小玲嫂子貌似洛阳牡丹,性子像个男的,接着跟我斗,我又喝了两大碗,人便像死鱼般滑到桌子底下去了。张是福建惠安人,长得极为削瘦,性情却是十分豪爽,打牌从不做假,从不认输,每每他头上的草帽叠成了像岌岌可危的大雁塔,脸上的纸条儿找不到贴的缝隙了,他仍在吼,继续,再打三把,我就不信了,我明明是一条龙,咋就成一头猪了呢。田也是河南人,长着圆圆的脑袋,胖墩墩的,据说拍摄《西安事变》的电影时,他曾客串过为老蒋拎包的副官,因此大家都叫他田副官。田副官由老蒋罩着,加之身胖体重手气好,大家都拱不动他。
我们的生活,说精彩亦枯燥,说枯燥亦精彩。好在门前有一片杏林,给我带来了几多色彩,几多浪漫,几多诗情画意。
四
我来自遥远的江南,青黛的故乡委婉在桃花盛开的地方,少杏树。古人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在第二故乡,我看到了三度柳风暖,三度杏花开,我要说,灼灼其华者,莫过于杏也。
杏花,是一种古老的花木,其植物文化源远流长,在我国的传统中,乃十二花神之二月花,地位极为高贵。杨万里咏她:“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据说,老早的杏花是多色的,《西京杂记》载:“东海都尉于台,献杏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仙人所食。”宋人王安石,在北陡的清水畔遇到一株绽放如雪的杏花,曾赋诗道:“一陡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为世人描绘了一幅岸上杏花,水中花影,各竞芳菲的绝妙画面。
军营里的杏花,没有长在水边,也没有长在岩下,就长在我们的面前。曾记得在多少个朝霞清晨和日落黄昏,我站在杏林的旁边痴痴地看着,痴痴地等着。我希望温暖的春风能早点来临。春风来了,杏花就开了,杏花开了,第二故乡就愈发美丽了。我一直在等啊等啊!终于有一天,楼前的杏花如梦似幻地开了,先是在褐色的枝头吐出了万点胭脂,那表情像是一个个蓄势欲笑的婴儿,小酒窝已经露出来了,就差咧开嘴咯咯地笑。一夜春雨后,那千枝万梢的花朵儿便轰轰烈地开了,是花季少女的笑貌,一朵又一朵,一枝又一枝,一树又一树。那一个狭长的空间,成了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东风浩着荡来,花海便泛起了粉的波,红的浪,芳香犹如潮涌。大约半个月后,杏花的颜色越变越淡了,最后变成了一只只雪白的蝴蝶,纷纷扬扬地融入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