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间靠近楼梯口的办公室，还是那张坏了一个抽屉的办公桌。光影斑驳的桌面上，一只U形玻璃瓶里，数枝富贵竹在春日阳光的温柔抚慰中，竿壮叶肥，倔强而努力地向上生长着。玻璃瓶底，隐约可见富贵竹泡出的细根，它们盘根错节，紧紧纠缠一处，形似一张密不透风的丝网……
　　 有多长时间再没进过这间办公室，已记不大清楚。然而，时至今日，那几株曾经生得恣意、长得繁茂的富贵竹，早已枝枯叶败，被一一扔进了垃圾桶。也许，他们也不忍心就此辞别曾经怜惜过他们、爱护过他们的老友，就在这个早春的夜，他们化身为复活的精灵，踏着朦胧的月色，又悄悄潜入了我的梦乡。
　　 那曾是多么清新美好的一个春天啊！
　　 电梯里，偶遇一位双手捧着花瓶的素淡女子。清水灌注的花瓶中，数枝富贵竹抽叶吐翠，蓊蓊郁郁，就像那个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春天。彼时，我并不清楚他们的名字。只是问起女孩儿，才第一次知晓。对于这么一个赤裸张扬还略带俗气的花名，说实话，我并不感兴趣，却独独因他们肆意张狂的绿而心生喜爱。于是，有意忽略他们的名字，厚着脸皮，向那位女子索要几枝，连同U型花瓶一并摆在了那张坏了抽屉的办公桌上。
　　 在那些如清水浸泡的纯净日子里，每每工作间隙，便会不由自主地抬头望望他们，也好让这一丛丛浓绿舒缓一下疲累、干涩的双眼。夜晚，星光黯淡，新月如钩，周遭静谧得如同浅淡的月华。在这没有倾轧、没有烦乱的夜，正是我与他们喁喁私语的时候。人与绿竹，绿竹与清水，在物我两忘间，似乎达成一种默契——清水滋养绿竹，绿竹与人相悦，即便不语，彼此也心照不宣。
　　 然而，这样美好的日子差点弃我而去。时过一个寒假，心念繁杂的工作，却单单忘记了这几株老友，更未抽空为他们换一次清水。待到休假结束，在打开办公室的一刹那，才猛然看到，老友们枝残叶败，早已奄奄一息。而瓶底，水干根烂，也已发出阵阵腐败之气。心疼老友，眼泪也差点溢出眼眶。顾不得掸去桌面上的满目尘灰，也顾不及将地板清扫一遍，便匆匆将他们搬到卫生间，清洗花瓶，剪掉烂根，换取清水，梳理枝叶，再把他们小心翼翼归拢到瓶中，唯盼老友命大，能熬过这一劫，还我一个绿意蓬勃的春天！
　　 似乎，他们也深谙我意。一整个春天，他们渐渐从死亡的泥潭里挣扎而出，更在老友的精心护佑下，于清水浸泡的关节处，一点点抽出了乳白色的新根。即便超出瓶口的枝叶，也藉着春光的抚慰，渐次葱茏起来。我知道，他们曾嗔怪过我，也曾为我的遗忘和粗心而忿恨失望过，然而，他们终以一颗包容的心原谅了我的过失，更以不屈的意志摆脱死神的苦苦纠缠，爆发出了旺盛的生命力。
　　 我看绿竹多妩媚，料绿竹见我应如是。在流水般逝去的光阴里，在每一个孤寂无声的夜，我与他们深情相对，于袅袅升腾的茶香中，彼此披肝沥胆，掏心掏肺。我深知，他们不会包藏祸心，蓄意把我的不堪与耻辱告知他人；他们也不会心存恶念，专门网罗种种罪名以陷我于不义。他们是我值得信赖的密友，也是我可以倾心相谈的知音。想来，宋代林逋隐居杭州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大体亦是如此吧。
　　 时过数载，不意，我终是搬离了那个位居楼道深处的办公室，也带着一众绿意蓬勃的密友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但在这里，似乎不经意间，牵扯我命运的那条绳索，慢慢攥到了他人手里，就像上演一场场吊诡的皮影戏，始终被人牵着手脚、扯着颈项……
　　 未几，我的密友们或许以其自带的天地灵气，终是洞见了世事的沧桑多变，窥探到了人心的丑恶虚伪，竟一天天变得萎靡不振起来，甚而，原本浓绿繁茂的叶片也由此而枯黄、凋落，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也曾想尽一切办法阻滞他们的这一颓势——在互联网查阅资料，把脉问诊，试图找到疗治的良方；也曾勤换清水，甚至急病乱求医，往花瓶里倾入营养液，投进铁钉、维C片，希冀老友们一如昔日，早日战胜病魔，挣脱死神的重重牵绊，再次还我以一片葱茏的绿意。然而，终究，他们还是一一离我而去了，徒留一口花瓶，以它空洞的敞口，失神地凝望着了无生气的天花板。
　　 这似乎就是一个神谕。一如当年怡红院里那株枯萎一年却又反时令开花的海棠。“草木知运，不时而发。”怡红院的海棠，能以异象预示贾府的颓运，而我的一众密友，或许，也于某一日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不惜以死相谏，向我悄然透露了他们感应到的种种讯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生活果然堕入一片乱麻之中。在剪不断、理还乱的苦苦纠缠中，历经数月挣扎，才慢慢解脱羁绊，回归正常生活。闲暇间，时时回望那只空荡荡的花瓶，似乎，于懵懂中领悟到了什么，心底，不由得向那些逝去的精灵送去我虔诚的祝福与祈祷，愿他们在花神掌管的国度里，不再风闻霜雪，也不需预言阴谋毒害，而是以一颗永远单纯良善的心，面朝清风明月，眼望星辰大海，粲然炫出迷人的一抹新绿！
　　 熬过严酷而漫长的寒冬，在浩荡春风里，在明媚春光下，我的花瓶又迎来了一批新朋友。比起之前的高昂头颅、根根直竖，仿佛，我的新朋自打出生的那天起，便已了悟“曲颈弯腰”或许才是生存之道。虽然，他们也拥有直立而细长的腿脚，但长到腰颈处，他们更懂得绝不能一味地舒展腰身、挺立颈项、野蛮生长，而是需要敛眉低首，刻意将腰身拧成麻花模样，即便小小的头颅仍然耿直而立。或许，他们深谙生命的真谛，也善于从同族兄弟身上汲取死亡的惨痛教训。因曲折，他们才不易被人攀折；因谦卑，他们更易获得阳光雨露的垂青。在逼仄的花瓶里，他们将细根紧紧挽在一起，肩并肩、背靠背，相互扶持、相互鼓励，以浓得化不开的一丛墨绿，不仅装饰了办公室一隅，更隐隐告诉了人们什么叫隐忍，什么叫低头。
　　 早春的夜总是充溢着浓浓的蛊惑气息，像荷尔蒙的蠢蠢欲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粘稠中，携着一阕幽幽的情思，我再次魂归故地，于光影斑驳的桌面上，目睹一只U形玻璃瓶里，数枝富贵竹竿壮叶肥，正倔强而努力地向上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