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有一种遥远的、挥之不去的记忆。每当这些记忆在眼前重现时，思绪就会情不自禁地回到故乡，回到那写满乡愁的童年岁月。尽管那已是记忆深处的往事，可也时常如梦如幻般萦绕于心间，令我回味和留恋。
　　
　　 一
　　 那年麦收时节，一连下了好几场雨，河水泛滥成灾，淹没了麦田，未及收割的小麦泡在水中，只露出尖尖的麦穗。村民们心急如焚，天刚一放晴，全村男女老少就涌进麦田抢收小麦。
　　 那年我8岁，上小学一年级，正是放暑假的时候，早晨起来听见广播喇叭里动员村民去抢收小麦，我也跟着父母去了。大水把麦田变成了“稻田”，镰刀无法收割，人们只好站在没膝深的水中用剪刀一颗一颗地剪麦穗。我个子小，水几乎没到了胸口，衣裤被泡透，双脚也被泥水浸泡得发白、起皱，可我没有退缩，和大人一样，一直坚持到天黑把小麦全部收割完。秋后，每个村民分到5斤小麦，我家5口人，分得25斤。看着母亲手捧麦粒开心的笑容，我的心里也充满了自豪感，因为在这些麦粒中，也有我的一份付出。
　　 小麦分到家，可忙坏了母亲。就怕生虫子，把麦子晾了又晾，晒了又晒；为防老鼠嗑咬把麦子装进缸里，又害怕缸不透气把麦子捂了，再倒出来装到竹筐里，还是不放心，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把小麦装进帆布口袋，吊在仓房房梁上。她认为这样才是最安全的，老鼠够不着，空气流通也不能生虫子，最主要的是防贼。在她的思维中，贼绝对想不到这家人会把粮食吊在房梁上保存。这袋小麦成了母亲的心病，一天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好，晚上有点动静就起来看看，生怕被人偷走。也难怪，那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粮食比金子还珍贵，一家人就指着这点小麦过年，万一有个闪失，这年还怎么过了。
　　
　　 二
　　 入冬后，父亲想把小麦背到公社的电磨坊磨成面粉，过年包饺子吃，可母亲不同意，说跑那么远的道磨这点儿小麦不值得。其实，她的真实想法是怕花钱，磨面需要花钱，没有钱就得用面粉抵扣，这对她来说是绝对不可以的。那时，家境非常贫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因为年景不好，绝大多数社员都欠生产队的钱。在母亲眼里，年节就是一种形式，过不过无关紧要，把平常日子过好才是最重要的。在母亲的阻止下，父亲只好把小麦背到村里的碾坊去磨。那时，村里还没通电，磨米磨面都是用笨碾子，笨碾子磨出来的面粉麸皮都在里面，颜色发黑，俗称“一罗到底”，一罗到底的面粉筋性不足，包不住饺子，只能用来蒸馒头、蒸豆包。
　　 小年的前一天，母亲把一直都没舍得吃的面粉拿出来，发了两大盆面，又取出一盆大芸豆和一小包糖精，吩咐我在厨房拉风匣烀豆馅。豆馅烀好，天已偏晌了，弟弟嚷嚷饿要吃，母亲不给。我趁母亲不注意，给他盛了一碗，嘱咐他先别吃，怕母亲发现追究起来还得要回去。可弟弟不听话，偷偷拿出来吃，结果被母亲发现了。我正等着挨骂，没想到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没头没脸地训斥我，只是不痛不痒地数落了我几句就拉到了。弟弟见母亲没追究，高兴得直蹦高，他把大芸豆用笤帚糜穿成串，拿到外面冻上当糖葫芦吃。那年月生活太困难了，连根冰棍都买不起，这几串“糖葫芦”可让弟弟解了馋。
　　 小年那天，母亲一大早就起来蒸豆包，我依然拉风匣，当我的火头军。看着一锅锅散发着诱人麦香的豆沙包，馋得直流口水，心想，豆包蒸好了母亲一定会让我们饱饱地吃上一顿。可我失望了，豆包蒸好后，母亲只给了我们兄弟俩一人一个，剩下的都被她锁进仓房冻起来。见母亲把豆包锁起来不给我们吃，肚子气得鼓鼓的，跟她怄气，她吩咐我干什么活儿我也不干，说没吃饱干不动。那时年幼不懂事，为了一口吃的跟母亲生气，耍倔。母亲是家里的绝对权威，说一不二，无论我怎么生气都无济于事，她从未不妥协过。那时，天天盼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吃上馒头和饺子，可毕竟三百六十五天才有一个年，平常日子都是粗粮野菜填肚子。好不容易盼来了年，盼来好吃的，可还得受限制，我耿耿于怀。一度曾怀疑母亲是不是我亲妈，为此我还问过我两个姨，被臭骂了一顿。可我一都直想不明白，既然我是她亲生儿子，为什么对我这么刻薄，这么吝啬？长大以后，我才理解了母亲当年的苦衷，不是她心狠，不疼爱自己的孩子，而是害怕灾情一时半会儿缓解不了，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完全是为了长远打算。
　　 母亲是个勤劳节俭会过日子的女人，虽然没上过学，不识字，没文化，但是却常常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俗语老话。她心地善良，性格开朗，待人热情。虽然自己家穷得一贫如洗，但对于有困难求助她的人总是有求必应。她常说，过日子不能关着门过，邻里之间要互相照应，互相帮衬。居家过日子哪家没有个大事小情的，大家帮一把就过去了，人活在世上要讲人品，人品比金子还珍贵，多少钱也买不来。母亲的话我一直铭记在心，也是我一生都在遵循的做人原则。
　　
　　 三
　　 那年冬天，雪特别大，父亲担心来年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挨饿，就领着我拉着爬犁去成高子和平糖厂捞甜菜渣子。排放甜菜渣子的管道口在城高子公社三门杨家屯西面的小河旁边。长年累月排放，管道口下面形成了一个方圆几百米的大坑，附近村屯的人都来这捞甜菜渣子，喂猪，喂牛，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也吃。三门杨家屯距离我们村有八里多地，由于路上积雪有一两尺厚，行走十分困难，到甜菜渣子坑已近中午时分。
　　 小河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如同集市一般热闹。马车、毛驴车、手推车、马爬犁等各种运输工具把河道塞得满满当当，简直无下脚之地。人们脚上绑着木“托板”，手拿“抄罗子”，在拥挤的大坑口捞甜菜渣子。薄薄的冰层不时碎裂，稍有不慎就会掉进坑里而丧命。捞甜菜渣子的大多是逃荒来到此地的关里人，因为他们没有户口分不到粮食，生活比当地人更加贫困和艰难。为了活命，不少人干起了捞甜菜渣子卖钱的营生。他们早早就来到这里占地盘，甚至有的人晚上都不回家，搭窝棚住。他们以几分钱一麻袋或是几毛钱一车的价格把甜菜渣子卖给养殖户，换点活命钱。这些贫穷到了极点的难民如虎狼一样，他们拉帮结伙，抢占地盘，有时为了争夺“地盘”和买主互相殴斗，伤人事件时有发生。当地政府和有关部门也曾出面取缔、驱赶，但面对饿红了眼的饥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走形式，不敢深管。
　　 父亲没想到捞甜菜渣子的人这么多，这么困难，没准备“托板”和竹筐，只带了一条麻袋和一把尺来长用纱布做的“抄网”。薄薄的冰层没有“托板”支撑根本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靠不上前，无法打捞。他想花钱买一袋，但身无分文。他不甘心大老远地挨着冻白跑一趟，就冒险去捞。他把麻袋铺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前行，结果还是差点掉进坑里，不仅弄湿了鞋，还险些丢了性命。
　　 时间在凛冽的寒风中悄悄溜走，转眼间我已经在冰天雪地中站了一个多时辰，父亲担心时间长了把我冻个好歹，就招呼回家。没想到这时遇见了贵人，邻村张家油坊一个姓徐的社员，赶着马车也来这给生产队拉甜菜渣子，他认识父亲，帮父亲捞了一麻袋，并且把爬犁拴在马车后，一直把我们父子俩拉到村口。
　　 由于早饭只喝了一碗玉米面粥，走了那么远的路，肚子早已饿得前腔塌后腔，头昏眼花，浑身无力，回到家一头栽倒在炕上……
　　
　　 四
　　 因为甜菜渣里面有火碱，不能直接食用，父亲打来井水，一遍一遍清洗，然后用“坯模子”把洗干净的甜菜丝脱成一块块甜菜坯，冻结实后用雪埋起来，再往雪堆上面洒一层水，防止风干。
　　 那天，母亲的心情特别好，竟然出乎意料地用两合面给我们蒸了一大锅甜菜渣馅儿包子。她怕甜菜渣没油性，没滋味，放了很多荤油和葱花。那是我第一次吃甜菜渣馅的包子，感觉非常香，那浓浓葱香和猪油香味，勾魂摄魄，令人止箸不能。我不记得那天吃了多少个包子，直到肚子撑得滚圆，实在咽不下去了，才撂筷。那是我记忆中吃得最饱、最香的一顿饭，至今还回味无穷。
　　 时光荏苒，一晃六十年过去了。如今，国富民强，物资丰富，百姓丰衣足食过上了小康生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用担心挨饿受冻，再也不用为生活四处奔波。可是我还是非常留恋过去的日子，因为在记忆深处的岁月里，有我天真无邪的童年，有深深的母爱，还有那难以忘怀的酽酽故乡情怀。
　　 再怎么苦难，都可以从中过滤出唯美的甜。因为在艰难的日子里，一家人互相照应着，才有了温暖；乡亲们互相帮衬着，才有了生活的希望；不放弃生活的追求，我们才有了日子的改变。所以，我这辈人，总喜欢从苦难里寻觅那丝丝点点的甜，因为这些甜来之不易，值得珍惜。
　　
　　 2022年3月18日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