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忘】榨油(散文)
越是临近年关,到镇上榨油的人就越多。天还没大亮,父亲就冒着严寒,吆着我家那头一到冬天就蜷着毛的瘦驴驮着油菜籽出门了。父亲之所以要赶在腊月十五这一天去榨油,是因为单日不逢集,榨油的人兴许会少一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村里杀猪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我们即使杀不起猪,宰不起羊,油是一定要榨些的。直到太阳要落山了,还是不见父亲回来。母亲在家里等得焦急,就叫我给父亲送些干粮去。
这时,我毕业在家等分配,正是最百无聊赖的时候,巴不得找个事出去走走呢!
今年的雪真多,隔三差五就下一场,一场还没消融,另一场又捂上了。雪封大地,落日熔金,寒鸦点点,心情久没有如此畅朗了,我大口呼吸,满鼻清甜,一气儿赶了十几里山路,到了镇上,找到父亲。可父亲说,一个相熟的人临走时给他留下了馍馍,他已就着油坊里的茶水吃过了,还有两三家才能轮到我们,趁着天还早,叫我赶紧回去。我说来都来了,待榨完了一起回去,也是个照应。
油坊里机器轰鸣,直震得人脚底发麻。间壁堆放油料的屋子里,当地生着一盆炉火,炉火烧得很旺,跳跃的火光映得熏黄了的纸糊的顶棚红彤彤的。炉盆的周围,歪歪扭扭地靠着几只洋铁皮卷的茶罐子,茶罐子里沸滚的茶水冒出的白气在红光中冉冉升腾。等待榨油的人围着炉火高声地说话,谈兴很浓,似乎谁也没有焦急的意思。我插不上话,又无事可做,就想到街上去走走,这里可是我上了一年小学三年初中的地方。
从油坊里出来,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
镇子坐落在山梁上,海拔很高,前无山峦以作屏障,后无陡坡以供凭靠,每有风起,辄成气候,毫无约束,狂吹乱刮,不知休止。而今晚,也许是受了这月光的影响,尽管是彻骨地寒冷,却显得异常地安静而祥和,甚而至于有些妩媚了。街道呈南北走向,窄而长,东西两边,全是一字排开的高低错落的建筑,在这些建筑中,以商铺居多,有的是砖砌的墙面,更多的还是土坯的,偶尔才夹杂着一两家公家的单位或是居民的住房。背阴一面的建筑,挡住了月光,月光就只能照着街面的一半。白天没有消融的残雪,连同被无数的脚踩出的泥水,到了晚上,随着气温的下降,全都被冻得坚硬如铁。月亮照上去,似乎落了一层银霜,灰蒙蒙的,或者街面上本已落了霜,与月光相融而月霜莫分了。偶有临街未息人家的窗户里照出的微黄的光,懒懒地落在街面上,似乎在告诉夜游人入夜已很深了。
镇上最气派的建筑——清真寺。当夜,它背着月光,给满院笼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显得越发神秘了,只有高悬在殿宇上空的那点细细的黄铜月牙,与天上的那轮满月相辉映,发着金属的幽光。学校坐落在地势稍高的一块大土墩上。踏着石砌的台阶走上去,隔着栅栏门,院子里还是平展展的积雪,月光静静地泻在雪面上,晶莹透明。窗帘半掩的屋子,时不时传来几声不成曲调的弄笛声。乡政府的对街,有一个理发店,理发店的门锁着,窗子上也上了木板,也背对着月光,漆黑黑、静悄悄的。要在白天,这里可是最热闹的地方。墙上歪歪斜斜地满贴着影视明星们的照片,一台硕大的录音机整天播放着流行音乐,什么《忘情水》《大海》《光辉岁月》……反复在熙来攘往的乡民们的头顶上飘荡。理发店是一个叫李小芳的姑娘开的,李小芳在深圳打过工,在天水学的手艺,穿一件紧身皮裤,人长得很漂亮,很时髦。打工回来的青年,时兴卷发头、牛仔服,理不理发,有事没事,总爱在理发店里打转,帮忙的帮忙,帮闲的帮闲,但只要有人气,理发店的生意肯定差不了。但帮忙的和帮闲的也时常因比阔气,争面子,而醋酸味十足,是非不断,摩擦不断。而我这种文弱穷书生,只能唏嘘远之了。
这虽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山镇,却满足着四邻八方的乡民们简单的生活需求,是他们所能走出的大世界,所能经见的大世面。双日逢集,狭长的街道总是被肩挑背扛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滑稽的人就大声喊叫“油来了、油来了”,可前面的人知道油没有来,即使真的油来了,那也没处让呀!尤其到了腊月,街道上早就没有摊位了,临时的小商小贩只能将鞋帽、对联、门神、年画、炮仗、香烛、钱马、猪肉、豆腐等一应年货,统统摆在与街道“Y”形相接的公路边上,工商所的几个人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家挨一家地收管理费,实在忙不过来,还要请县上派人来增援。每天中午,由县城开往市区的那趟班车总是如期而至,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就从驾驶室的窗子里侧身伸出圆脑袋来,一边焦躁地连摁喇叭,一边粗鲁地吼叫,可无济于事。在这拥挤的人流里,那些鸡贩子无疑是最惹人起眼的,手里提个弹簧秤,动作轻捷,说话麻利,眼神骄傲,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直到散集后,才坐在馆子里一边算账一边吃饭。而最龌龊的生意要数那些纠缠不清的鸡蛋买卖了,先是几个贩子围着一个提竹笼的人口干舌燥拉拉扯扯地讲价钱,讲来讲去终于讲好了,就分分厘厘地算账,什么“二的二,四的四,四四一十六”,哪怕一天书也没念的老太,竟也算得朗朗上口,我至今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口诀,怎么个算法。而在今晚,却是那样的更深人静……
月明如昼,空空旷旷,只我一个人,踩着硬邦邦的冻土,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我在家里一待就是半年,我自欺欺人,对所有的人,也对我自己,说最迟到了年关,分配的事就有眉目了。然而,就要过年了,分配的事还是杳无任何消息。父母已渐渐不再过问我分配的事,每天天一亮就冒了严寒去山上砍柴,一冬下来,门前的酸刺黑越越地堆积如城墙了。我自以为很聪明,再三劝阻他们别再砍了——要那么多的柴能有什么用,又不会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既然不能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这样早出晚归还有什么用?但他们还是日复一日,一声不吭地上山砍柴。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头了,其实,一个农民,一年到头,甚至一辈子,所做的事情,除了糊口,有几件事情是真正能够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的,这账没法算,真要算清楚了,那就什么也别做了,何况,父母那是正在为我分配的事情愁肠着,只是嘴里说不出来而已,与其待在家里煎熬,还不如找些事儿做敞亮些,哪怕是最不划算甚至愚蠢的事。
这半年的时间,一天一天将我对未来的一切憧憬、一切热情,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了。剩下的,只是渴求尽快能有一份工作,不论这工作是什么,只要能让我自给,亦以给父母,就足够了。好在,就要过年了,过完年,管他分不分配,我横竖是一定要出去的。
回到油坊,还在等候的人已没几个了,谈话也没了兴致,一个个哈欠连连,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卷。父亲责怪我去了这么久,榨完了油,却等不住我回去。一路上,我们不说一句话,只顾赶着冻僵了的驴子,踏着冻了一层硬皮的积雪咯噔咯噔地赶路。临近村口,月已中天了,家家的上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炕烟。
人们已经睡熟了,只有我家的院子里还亮着那盏昏暗的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