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浅谈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散文)
复旦大学哲学院教授王德锋说:“人类最高精神活动主要有三种:艺术、哲学和宗教。”为什么?因为这些精神活动超越了社会经验。例如宗教中的上帝、天国、弥勒佛、南天门等等这些人和物,在现实经验社会中是不存在的,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哲学也一样。而艺术作品,人们往往误以为是现实经验生活中的产物,其实这是把工艺品与真正的艺术品混为一谈了。例如徐悲鸿画的马,既不是老张家的白马,也不是老李家的黑马,而是画出了马的那种奋蹄疾驰的内在精神,而且他把我们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也糅合了进去。再如,早在延安时期,党的“七大”召开前,鲁艺的师生们在大礼堂为战士和当地群众演出了一场话剧《白毛女》,演出结束后,观众席上还有许多眼含热泪的观众久久不肯离去;这还不算,不一会儿,一群怒气冲冲的观众,冲上后台,冲进化妆室,要把扮演黄世仁的演员拉出去枪毙。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些观众的身体在现实世界,而精神还滞留在那个虚拟的世界中,把虚构的人物当成现实中的人物。这就是真正的艺术作品显现出来的最高精神活动的魅力。
一、小说中的人物来源于现实社会
小说与戏剧有不同处也有相同处。不同处是戏剧中的人物形象是直观的,观众看得见;而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要靠读者通过文字去想象,在脑子里勾勒出来。相同之处是,两种体裁中的人物都需来自于现实社会,通过作者把现实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为艺术形象,然后再把这种虚构出来的人物放进虚拟的世界中去。
中国古典小说,经历了古代神话传说、魏晋南北朝志怪志人小说、唐代传奇、宋代话本小说等几个阶段。到了元、明两个朝代,出现了长篇小说“四大奇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金瓶梅》,还出现了白话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这表明小说创作已经到了成熟期。小说艺术创作的经验积累,必然要求得到理论上的概括和总结,于是,小说评论家因此应运而出。
叶昼是小说评论的创始人,他在点评《水浒传》时说: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过劈空捏造,以实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妇人,然后以杨雄之妻、武松之嫂实之;世上先有马治六,然后以王婆实之;世上先有家奴与主母通奸,然后以卢俊义之贾氏、李固实之。若管营,若差拨,若董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陆谦,情状逼真,笑语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水浒传》一百回文字优劣)
这里所说的“劈空捏造”,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虚构。不难看出,叶昼认为,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是作者创造的,虚构的,但这种虚构和创造必须以现实社会生活为基础;如果脱离社会生活,即便“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也不可能塑造出“情状逼真,笑语欲活”的典型人物形象来。
应该说,叶昼的这种观点,为明清小说关于塑造典型人物奠定了唯物主义理论基础,也为后世小说创作及文艺评论提供了宝贵经验。与我们现在所说的,作家要深入社会,了解群众生活;艺术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基本上是一脉相承的。当代许多经典长篇小说,诸如《青春之歌》、《红岩》、《林海雪原》等等,之所以能影响几代人,正是由于作品中许多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能打动人心,感染读者;而另一方面,作家之所以能塑造出众多与读者心灵相通的艺术形象,正是他们深入生活,了解生活,写自己所熟悉的人的结果。
二、小说中的人物应该具有真实性
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是艺术形象,艺术形象源于生活但须高于生活;小说中艺术形象的真实,源于社会生活的真实。
近期以来,有不少以抗日战争为素材的影视剧,有的影视剧出现八路军指挥官,穿着西装革履在前沿指挥所指挥战斗。这种艺术形象显然是不真实的;这种不真实的源头是生活的不真实。还有一部抗战影视剧中出现这样一句台词:“我爷爷九岁就被日本鬼子杀害了。”这句话的失真在于不符合自然规律。这样的劣质作品让观众看着就作呕,被官方叫停也就理所当然了。影视中的失真现象,为小说创作提供了教训。
叶昼认为,小说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真实性。他说:“《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始终。即此回中李小二夫妻两人情事,咄咄如画,若到后来混天阵处都假了,费尽苦心亦不好看。”(第十回回末总评)
叶昼的意思是说,小说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写出社会生活的“真情”,像“李小二夫妻两人情事”,虽然很平凡,但却写出了社会关系的“真情”,极具画面感,给人以美的享受。只是后面写什么混天阵呀,梦呀,尽管很离奇,很热闹,却不能引起读者共鸣;这与我们今天影视剧中让八路军指挥官穿西装革履指挥战斗一样,因猎奇而失真。
脂砚斋是点评《红楼梦》的主要人物,他认为《红楼梦》的最大优点就是“毕真”。第七回,写周瑞家的见到香菱,对金钏儿笑道:“倒好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脂砚斋批道:“假使说象东府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以(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甲戌本)第四十二回,凤姐对刘姥姥说:“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得住他。”脂砚斋批道:“一篇愚妇无理之谈,实是世间必有之事。”(庚辰本)
脂砚斋是谁?目前学术界尚无定论,我们可以不去讨论。但我们看到,他在批语中有一个共同提法,就是“天下必有之情事”,“世间必有之事”。这表明在他看来,在艺术真实性的含义中,应该包括社会生活的必然性,规律性。
三、小说中的人物要有鲜明的个性
叶昼在《水浒传》第三回回末总评中说:“描写鲁智深,千古若活,真是传神写照妙手。且《水浒传》文字妙极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
所谓“同而不同”,就是共性和个性的统一。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对人物刻画个性化的最早评论,为后世文学创作奠定了理论依据。
《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叶昼有段批语:“这回文字,种种逼真。第画王婆易,画武大难;画武大易,画郓哥难。今试着眼看郓哥处,有一语不传神写照乎?怪哉!”
郓哥是个市井小人物,是个配角,配角最难写,而《水浒传》却把这种配角写得如此传神、逼真。
从叶昼对《水浒传》人物塑造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他对人物描写的个性化是非常重视的。这与当代文学批评中,反对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千人一面”,“百口同声”,有着必然的关联性。
四、对小说中的人物塑造,要注重肖像、动作、语言描写
金圣叹是继叶昼之后又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他特别强调在塑造人物时,要注重人物的肖像、动作和语言描写,这从他留下的大量批语中,可以随手拈来。例如:“‘黒凛凛’三字,不惟画出李逵形状,兼画出李逵顾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来。”(《水浒传》第三十七回批语)这是讲人物肖像的个性化。“写鲁达阔绰,打人亦打得阔绰。”(《水浒传》第二回眉批)这是讲人物动作的个性化。“是鲁达语,他人说不出。”(《水浒传》第四回夹批)“定是小七语,小二小五说不出,爽快奇妙不可
言。”(《水浒传》第十回夹批)这些批语是讲人物语言的个性化。第五十七回有一条批语:“句句使人洒出热泪,句句使人增长义气。非鲁达定说不出此语,非此语定写不出鲁达。”这是对典型性格和性格化语言之间的同一性的高度概括。
从金圣叹的批语中不难看出,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必须是有个性的,而这种个性必须通过人物的语言和动作体现出来,而不是作者直接出面介绍,说某人是个急性子,某人最讲义气,等等。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刻画人物的顶级高手。《红楼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三百多,读者找不出性格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来,而是一人一张面孔,一人一种个性。同是纨绔子弟,贾琏贪色,家中本有一妻一妾,却连炊事员的老婆也不放过;薛蟠也贪色,却偏喜同性,被柳湘莲骗出去打得鼻青脸肿。同是“客人”,薛宝钗肌肤丰韵,外表豁达,真情深藏不露;林黛玉弱不禁风,说话尖酸刻薄,毫无掩饰。同是丫环,袭人圆滑,被宝玉踢了一脚,隐忍不发;晴雯性直,被宝玉微斥,撕扇子以泄私愤。同是奴才,东府的焦大,倚老卖老,骄傲自大,竟敢骂主子“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结果被关进马圈,塞了一嘴马粪;西府的赖大,奴颜媚骨,凡事迎合主子,结果依赖主子,儿子做了县令……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其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一个个不同的个性,千姿百态,其举指投足尽收眼底。这,就是艺术形象靠人物自身的言谈举止给读者带来的美的享受。
总之,一部成熟的文学作品,就是要用精彩的故事情节和丰满的人物形象感染人、教育人;将虚拟的世界与现实世界巧妙地揉合在一起,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亲见其人的感觉。如此,作者的目的才算达到了。